第七十七章 坐地起价(1/2)
过了正月十五,月亮又渐渐变成一弯银钩的某个夜晚,宋若昭走出屋子,敏锐地感受到早春之意。
虽然在关中平原,梨、槐、桃等植物花团锦簇的时日尚未到来,空气里并没有那种明显的香甜煦暖的芬芳生机,但夜晚已经不再带有死寂肃杀的味道。风变了相,轻巧地、带着一星湿润地自东边拂来。
脚下的土地,似乎也柔软了些。或许远方雪山冰川融化后的水流,不仅大张旗鼓地冲进各条大河中,还秘密地渗入千百万条土壤的血管,滋养着冻了整整一个寒冬的泥土。
这是令人愉悦的体验,仿佛一副僵冷的身躯缓缓沉入温汤中,每一个毛孔都能领受大自然的善意。当这些善意徐徐地送入心胸灵府时,若昭这个初临孕事的年轻女子,似乎也不那么紧张惶惑了。
若昭十几岁便没了母亲,从圆房到有孕,她并不像寻常人家的女儿,有年长至亲的女性家眷可以隐晦地指点。若非刘主簿老妻发现若昭食欲不振、嗜睡倦怠,温言善语地提示她是否去官家医正处把脉,她甚至都难以知道自己这是遇喜之相。
那日正值岁末,皇甫珩终于从梁山回了奉天,若昭小心翼翼地和丈夫提起此事。如她所期盼的,丈夫很快就从愣神中反应过来,不顾除夕之日,急切地陪着妻子去寻医正。奉天城的官家郎中,本已回家备膳,又被传了过来。他倒颇识得人情世故,一见是此前与自己在东宫和德宗御前都打过交道、如今已是中丞夫人的若昭,自是周到尽责,诊了几遍脉,便起身向夫妇二人道喜。
那个夜晚,在陋室守岁的夫妇二人,被大约是有生以来最为复杂的心绪包裹着,时而相对默然,时而又紧紧依偎,一切尽在不言中似的。
老天在姻缘之事上看来对他们待之以诚,相遇后并未错过缘分,成亲后并未别离太久,便是于子嗣繁衍上,竟也这般顺利。太子的洗儿家宴上,俩人见到肥白可爱的小皇孙李绾时还生了一丝遐想,结果不出两月便得了喜讯。
若昭观察着丈夫的脸色。毫无疑问,一种出自本能的兴奋,明显地挂在他平时喜怒不行于色的眼角眉梢。他习惯地用下巴轻轻蹭着妻子的额头,低沉地道一句“若昭,你真能耐”。但很快,他又陷入若有所思的沉默,两道剑眉渐渐拧在一处。
最终,三更时分,他严肃地与妻子谈起送她回潞州宋府之事。
“我再通过驿路带信去邠州,请韩游環派人将我母亲也送往潞州,照顾你,如何?”
在他想来,妻子不会反对。不久,他就要奉旨去西北第一大关——萧关外接收吐蕃兵,纵然收兵顺利,但接下来才是真正的艰险挑战。若长安未光复,他要带兵打长安,若长安已夺了回来,恐怕天家还要他带着吐蕃兵扫除京畿周遭的叛军势力,甚至如当年回纥兵那般,东行过洛阳、去蔡州打李希烈,都是可期之诏。
这征战的日子到了夏天还不知能否结束,而那时妻子已临盆,若不是在潞州有至亲照顾,他如何能放心。
可惜他错了,若昭拒绝了丈夫的规划。
“彦明,瞧着来年的光景,你必时时向天家奏报军情,我随着太子与太子妃,也好及早知道你的消息。否则,我寝食难安。”
皇甫珩是讷于言谈之人,并且在妻子面前,不知为何,他总觉得难以享有言辞上的优势。因此,他没有能即刻与妻子争论他们谁的要求更为合理。
此事有了短暂的搁置,即使皇甫珩元夕之夜又回过奉天,但很快被阿眉请走,若昭亦未得再与他商议。
这样到了二月间,若昭身体不适的感觉加剧了。太子妃遣宫人来探望过她,也曾婉转地提过,是否由自己去向圣上陈情,送若昭回潞州娘家安置。
但若昭仍然坚持自己的主意,她这种固执,甚至因自己身体上的不适,和皇甫珩的耽醉军务,而变得更为不可撼动。当然,也许还有更深的原因,或者是一种隐隐的担忧,令她作为女子所拥有的强烈直觉,开始引领她的心神,害怕自己一旦妥协,丈夫便会迎来连他自己都未必察觉的变化。
宋若昭于是一次次地在夜色四合中伫立于院中,吸着鼻子感受空气里寒意渐退、春暖初起。仿佛这种来自自然的慰抚,既可以消弭一些挥之不去的眩晕与呕吐的恶感,又能使她享受片刻的不再胡思乱想的宁静。
然而今夜,皇甫珩忽然回来了。
他推开柴扉、见到自己有孕在身的妻子,竟默默立在院中时,着实吓了一跳。
宋若昭也是愕然,旋即在表现喜悦还是委屈之间犹豫了一番,终还是做不出那般模样,反倒有些生疏地问道“可是明日要奏对?”
皇甫珩上前执起妻子的手。那般冰凉,令他眉头一皱,心中未免生出一丝愠怒。
“怎地不当心自己的身子?”
他扶着若昭进到屋中,坐在榻上,兀自深深叹了口气,向妻子问道“圣上如今已无以将妻为质的心思,你还是不愿回潞州?”
若昭低着头,摸着自己的肚子,良久不语。
皇甫珩道“你与我讨价还价,殊不知吐蕃人,也与我大唐坐地起价。”
若昭闻言,抬起头,诧异道“吐蕃赞普毁约了?”
“我倒觉得是我们大唐理亏些,一口答应使者,由平叛大元帅在两国国书上盖音。结果那吐蕃大相尚结赞盖好印的国书送去李怀光处,回来的印鉴却是副元帅李晟的,吐蕃如何能答应。”
若昭道“那,若多许些钱帛呢?”
皇甫珩闷哼一声“你能想到的,圣上和陆学士,早已想到了,但今日赞普有令给论力徐,应是提了更苛言的条件。”
若昭心中一动,暗道,怎地论力徐身为使者与吐蕃的消息往来,你这般清楚,定是阿眉常在奉天与梁山间往来,说与你知。
她即刻烦躁起来,不免一股咸腥之感上涌,又低头干呕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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