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第二十八章(2/2)
“当然是来杀你啊,陛下。”
年轻人愉快地笑道。他的表情显得有些期待,又有些恍惚,像打量着一个近在咫尺的猎物。
“什么?”
布瑞斯通体冰凉。他突然被一种前所未有的死亡预感所笼罩。本能告诉他,对方想要弄死自己的话,不会比碾死一只蚂蚁困难多少。
“啊……啊啊。你……到底?不……”
他语无伦次,甚至说不出一句完整的句子。
“不过是杀人而已,不过是当事人换了个人而已,别这么失态啊,陛下。”
格雷嗤笑了一声,慢慢地朝布瑞斯一步步走近。
随着他的逼近,布瑞斯也挣扎着挪动着腿往后退去。只是,他很快就撞上了障碍物。在背部感受到墙壁冰冷的温度的时候,格雷已经带着毫无改变的笑容,站在了他的面前。
布瑞斯咽了一口唾液,才挤出了一点微弱的声音:“为什么?”
“我想想……你对艾涅斯特下了手。这个理由充分吗?”
格雷随意地说道。其实这其中也藏着“维因”自己的私怨,不过他懒得承认。
“……你是认真的吗?”
布瑞斯神色愕然。
如果不是场合不允许,他简直想大声地质问这个可怕的青年:之前想杀他的人不是你吗?怎么现在又要为了他来杀我?精神错乱了吗?
然而格雷听不到他的心里话。他一把抓住布瑞斯的衣领,把他狠狠地撞在墙上。
“呃!”
布瑞斯仿佛听到背部的骨骼在咯吱作响。
“比起在绝望中缓慢地体验死亡,不觉得能立刻送你去死的我非常的善良吗?”
“怎么可能?”他只觉得无比的荒谬。
“你……你知道杀了我会引发怎样的后果吗?你想让这个国家陷入混乱吗?”
对了!这个青年不是说过自己不是亚夏人吗?布瑞斯试着赌了一把。作为执政长达三十年的国君,他有着自己对罗兰迪亚不可或缺的自信。
只是在格雷看来,这个质问纯属搞笑。
“混乱?那和我又有什么关系?”他的脸上依然带着微笑,但这笑容无法给布瑞斯带来任何的安心感,“而且世界上少了一个无能的君主,也不会有什么问题。”
“无能?我——”
“没错。难道你没有意识到吗?”
布瑞斯的无能体现在很多方面,其中最具代表性的就是与亚夏签订的所谓“和平协议”。
罗兰迪亚明明是战胜国,布瑞斯却打着“和平为上”的旗号,在谈判桌上对亚夏做了过多的退让,全然没想到这对将来的罗兰迪亚意味着什么。
不过,这些不属于“维因”会知道的事,格雷也无意在这上面和布瑞斯多争论。
“你不是无能的君主的话,为什么会做出这么愚蠢的决定?既然花了那么长的时间才‘痛下决心’,那么为什么不能花同等的精力,想一想不杀艾涅斯特的解决方法呢?”
傻子都能听得出来他话语中讽刺的意味。
布瑞斯的嘴唇蠕动了一下。
“我没有选择!我真的没有选择!”他努力让自己的声音不那么颤抖,“你也知道艾涅斯特的能力有多么可怕吧?我不这么做的话,要怎么保护国民的生命安全?”
“你当真毫无选择吗?”
这一瞬间,布瑞斯仿佛听见了青年假面破碎的声音。
笑容从他的脸上消失了。他面无表情地看着布瑞斯,一双眼睛像深海的海底一样,涌动着窥不见底的黑暗。
“不管是加大对退化现象的研究力度,或是向帝国寻求技术上的支持,都有值得一试的价值吧?你不可能想不到。但是,你不愿意支付那份代价。”
格雷的声音渐渐低沉了下去。
“可是你凭什么要牺牲艾涅斯特?他为这个国家付出的还不够多吗?”
不管是作为当初的玩家,还是如今的反派,格雷都没有理由不痛恨布瑞斯。
艾涅斯特的荣誉并不是轻松得来的。他固然有着出众的天赋,但就本质来说,他依然是一个普通的人类。
他会疲惫,会受伤流血,会为了难以突破的战局苦恼,为了一点微小的胜机拼上性命,为力所不能及而造成的牺牲自责和后悔。他甚至会因为一次次目睹战友的死亡而濒临崩溃。
但是他不能崩溃。他还背负着着无数人的期待、死去的战友的遗志,以及他对这个国家、对国民的责任感。
那就只有不去在意了。
在极不安定的精神状态中,艾涅斯特将自己与外界割裂,放弃了必不可少的大部分联系。从那一刻开始,他就不再是他了,因为曾经构成“艾涅斯特”的要素已经所剩无几了。
但在他看来,这样的痛苦是值得的。在漫长的战斗后,他终于为罗兰迪亚带来了胜利。
然后,主君给予艾涅斯特的是背叛与死亡。
格雷深吸了一口气,让自己的愤怒不加掩饰地爆发了出来。
“你想杀的不是别人,是你和学院的受害者!他承担了你们的罪恶,却依然无怨无悔地为了这个国家战斗!你就是这么回馈他的吗?”
“你到底要践踏别人的人生到什么地步?操纵了他的诞生还不够,还要否定他的尊严,剥夺他的未来吗?”
“——布瑞斯,我无法原谅你。”
吐露完心中的积怨,格雷的心中突然敲响了警钟。
糟了……这下可能有点过火。
这些话有些偏向于“格雷”的立场,而他所理解的“维因”还不至于为了艾涅斯特的事这么激动。
意识到这点后,格雷赶在系统跳出来加他OOC值之前,松开布瑞斯的衣襟,任由他滑落到地上。自己则像换了一个人一样,瞬间恢复了平静。
风度、风度。
但他没有意识到,这种不自然的转换情绪的方式同样加深了布瑞斯的恐惧。
“我……”
布瑞斯不由自主地蜷起了身子,混乱得说不出话来。他不明白这个青年如此愤怒的原因,也不知道为什么对方会知道“退化现象”、“学院”这些直指核心的词汇。
他的嘴唇在剧烈地颤抖。
但他必须说点什么,做点什么。否则他会死,他一定会死!
“我……”他终于抓住了一个重点,“我知道你的意思了,我确实不应该那样做!
我对不起艾涅斯特!我为我的行为道歉!艾涅斯特现在还活着,我会想办法挽回这一切!”
“真的吗?”
格雷只是嘲弄地看着他:“你能让艾涅斯特健康地活下去吗?”
“……”
布瑞斯的回应是急促的呼吸。
当然不能!
改造人能力退化之际,体内的魔素会失去原先稳定性,渐渐向外界逸散。这会给原本的宿主带来身体与精神上的痛苦,但就目前来看,还没有危及性命的例子。
然而在手术导入的物质的刺激下,一旦退化,艾涅斯特承担的负荷要比其他改造人大好几倍,远远超出了人体能承受的极限。
所以他注定一死。
这一进程是不可逆的。就算现在再想补救,也已经来不及了。
布瑞斯本能地想要撒个谎,先蒙混过去再说。但是青年直直地看向布瑞斯,令他的话哽在喉咙里。
那目光极为锐利,令他心神震颤、毛骨悚然,仿佛可以撕开伪装,看穿布瑞斯死死抓住不放的所有隐秘。他擅长的虚张声势毫无作用。
让人战栗的沉默还在继续。空气是那样的稀薄和沉闷,脚下的地面仿佛正在剧烈地摇晃。前所未有的不安涌上心头。但布瑞斯不愿意承认,即使结局是如此的显而易见。
“很抱歉,我……”
“我不需要你的道歉,我只要你消失。”
面对语不成声,只能一味颤抖的布瑞斯,青年无情地宣告道。
“只要你不存在的话,很多事就不会发生了。”
不光是艾涅斯特。维因、里夏尔……布瑞斯的受害者实在太多了。虽然理论上维因不知道这些事,所以格雷不能直说,但这并不代表着布瑞斯的罪恶就不存在了。
为什么因为一次救人的行为,里夏尔就要失去好友和养父?
不仅是里夏尔,那些死在布瑞斯的命令下的改造人又是何其的无辜?他和学院罔顾了伦理和技术上的不成熟之处,才造成了一系列“确实存在的风险”、“暂时克服不了的技术障碍”,为什么责任要由改造人们来承担?
虽然没能完全听懂,但布瑞斯直觉一般地理解了格雷对他深不见底的憎恨。在被评价“无能”时膨胀的愤怒,被直抵根源的恐惧吞噬得一干二净。
“哈……哈……哈……”
他拼命地喘气,仿佛肺里的空气被抽干了一样。
“别杀我……别杀我!别杀我!”
布瑞斯像一个溺水的人一般,不停地摆动着手臂。尽管他是王国的最高掌权者,但此时此刻却是那样的无力,能做的除了求饶就只有祈祷。
“别杀我!别杀我!”
他祈祷着卫兵能破门而入,结束这场噩梦。
但他始终没有听到任何脚步声。
更绝望的是,布瑞斯意识到了一件可悲的事。就算卫兵赶到了,也不见得能从袭击者的手中救下他。
他可是那个能杀进军部,与艾涅斯特交战后还能全身而退的怪物啊!
布瑞斯歇斯底里的忏悔声逐渐减弱,最终被绝望吞噬,只剩下杂乱的呼吸声在耳边回响。
无论他给出什么样的解释,找出什么样的借口,都不能改变他暗害艾涅斯特的事实,也不能改变他当今所处的状况。
他后悔了。他真的后悔了。
他第一次想撤回当初的决定。他无比渴望神明能够赐予他这个机会。
……真的吗?
如果时光倒流,他真的能确保自己不会做出相同的事吗?
布瑞斯会后悔仅仅是因为生命受到了威胁,并不是认为自己的行为本身有什么问题。
他确实认可艾涅斯特的功绩,也感谢他为这个国家所做的一切,这点毋庸置疑。正是这个男人一举破开陷入泥沼的战局,让罗兰迪亚军队看到了胜利的曙光。
但是——他从来没有真正信任过艾涅斯特。
理由很简单。他是一个改造人。
改造人不属于国民的范畴。他们是失败的实验品,是怪物,是他想要洗清的污点。是由学院制造出来的,随时可能威胁罗兰迪亚稳定的不安全因素。
处于退化阶段的改造人就是一个不定时炸/弹。一旦承受不了精神上的折磨,他们就会陷入疯狂,做出种种无法预计的举动,甚至会试图破坏进入视线的一切事物。
布瑞斯的担忧是有道理的。也不看看,那些发疯的改造人造成了多大的伤亡?就连提出理论依据,并主导实验进程的加尔兰博士都未能幸免于难。
虽然也有平稳度过退化期,最终过上和普通人没有区别的生活的人,但谁敢保证艾涅斯特就能像他们那样呢?
更让布瑞斯担心的是,艾涅斯特的失控,会不会让那项实验暴露在公众面前?
再追根溯源的话,人们会不会发现,这项既不人道也违反伦理的的实验,其实是在自己的允许下进行的?
布瑞斯完全能想象到到时要面临的处境——苦心维护的形象崩塌、国际舆论哗然、国民丧失对国王的信任、执政被动摇……
他怎么能允许这样的事发生?
退一万步说,就算艾涅斯特不会失控,布瑞斯也无法保证他的安全性。如果他在意自己的出身,对布瑞斯心生怨恨呢?
布瑞斯当初可是无视了他们的年龄和心理承受能力,把改造人当成消耗品送上了战场。
再或者,艾涅斯特会不会沉醉于自己的地位和力量,产生不该有的野心呢?
他深知艾涅斯特的实力有多可怕,也清楚他在国内的人望和影响力达到了怎样一种程度。这样的人一旦产生叛意,又会带来多可怕的后果?
他能想到一百个对付艾涅斯特的理由,却唯独想不到一个放过他的理由。
所以,这构成了一个死循环。他只能对艾涅斯特下手,导致这个青年找上门来。
可是这里存在着一个不可解的谜题。那就是——这个青年为什么要这么做?
他两次冒着生命危险刺杀艾涅斯特,就算两人之间没有不可化解的仇恨,也绝不可能存在什么情谊。可他却又为艾涅斯特的遭遇感到不平,甚至不惜潜入王宫来杀自己。
该怎么形容这个人?疯子?精神异常者?思维异于常人?
这实在是超出了布瑞斯的理解范围。
“你到底是什么人?和艾涅斯特有什么关系?”
——维因和艾涅斯特的关系?
格雷在心中哇哦了一声。不得不说,这真是一个火上浇油的好问题。特别是由布瑞斯这个身份特殊的人提出来,就更加刺激“维因”的神经了。
他应该怎么回答呢?
旧友?曾经的竞争对手?
哪边都不太对。
其实维因比艾涅斯特更不好扮演。
表面来看,这个身份既自由又方便,不受责任和人际关系的束缚。但正因为如此,维因缺乏明确的目标,以及与人交往的动力。
他没有朋友、没有热情、没有梦想。
漫长的□□和折磨摧毁了他对很多事物的向往。正如责任感支撑着艾涅斯特活下去那样,支撑着维因活在这个空虚的世界上的,大概也只有仇恨了。
这样冷漠的维因,要如何才能与另一个身份建立联系?
刚到罗兰迪亚的时候,这个问题着实让格雷头疼了许久。不过在几次翻车后,格雷意外地找到了合理的理由。
艾涅斯特可以看做是维因没能实现的梦想。那么反过来说,在艾涅斯特需要自己帮助的时候,在解决艾涅斯特无能为力的事情的时候,维因就能从中能找到属于自己的价值。
这是一个既利他,又利己的动机——他通过帮助艾涅斯特,来维系自己摇摇欲坠的自尊。
于是布瑞斯看到,青年露出了一个看不出感情色彩的微笑。
“我和他的关系嘛……一个是失败品,一个是成功品,仅此而已。”
遮蔽天空的云层不知何时已经散去,一轮明亮的圆月隔着窗框,遥遥地悬挂在他的身后,青白色的光辉勾勒出了一个冰冷的轮廓。
“至于我是什么人……你说呢?”
布瑞斯的喉咙发出“嗬”的短促的吸气声。
这个人,刚才,说了什么?
一阵晕眩向他袭来。
自实验被封停之日起,就如同噩梦一般潜伏在他心底的阴影。
失败品。
布瑞斯还没有糊涂到猜不出这个词背后的含义。
他之前还试图隐去那场实验的信息,但现在看来,这份努力显得是那样可笑。
因为这个人和艾涅斯特一样,是从实验中诞生的产物!
可他到底是从哪冒出来的?所有的改造人都处于布瑞斯的监视之中,一旦出现可疑的行为,就立刻会被就地诛杀。这些年来,他从未听说过有脱离掌控的例子。
即使再往前追溯,在实验室尚未封闭的时期,那些危险分子也早就被处理了!
“你究竟是——”
“很遗憾。”
格雷突然偏过头,望向身后的窗户。
“时间差不多到了。”
他在嘴边竖起一根食指,轻声说道。
皎洁的月亮依旧安静地挂在天空,距离太阳升起还有漫长的时间。但就像是回应他的声音一样,一道亮得刺眼的光芒划过视界,黑夜的帷幕被徐徐点燃。
不知何时,一个绯红色的复杂纹样在青年的脚下展开。它几道圆形的边缘不断地旋转和重合,最中间则刻印着燃烧着的火焰图案。
“什、什么!”
布瑞斯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这无疑是只有魔法才创造出的景象。但是这里是哪里?是魔素活性被压制到极限的王宫!
他是看到幻觉了吗?
但下一刻他就顾不上思考这个问题了。
迸裂的闪光一瞬间改写了当前的环境。
狭小的寝室里灌进了燥热的风。满眼都是红色。一切都在燃烧。窗帘被撕扯成碎片,火焰的影子在墙壁和天花板上跳跃,家具在热浪中扭曲融化。就连月亮,窗外的月亮似乎也被烧得通红……
“咔嚓!”
屋顶的水晶吊灯重重地摔到地上,溅射出无数碎片。
布瑞斯也在一瞬间被热风所吞噬。烈焰灼烧着他的肺,炙烤着每一寸皮肤、每一根血管,在身体内部尽情肆虐。
血肉就像浸泡在岩浆中一样,不断地翻滚蒸腾,变成焦黑的灰烬,嘶哑的喉咙震颤到了极限,一寸寸地崩裂。明明痛得都快要疯掉了,却又不断地被疼痛扯回理智。
在这炼狱之中,黑衣的青年却不合时宜地笑了出来。明明是他亲手造成了这样的惨状,却没有丝毫的动摇,仿佛打从内心感到愉快。
这个人一定就是所谓“恶魔”了。除了他,布瑞斯实在想不到有谁更适合这个称呼。
那个人背对着不祥的绯红色的月亮,笑盈盈地看着自己从头到脚,一寸寸,一点点地消失在火焰中,直到不再在世上存在一丝痕迹。
他真的错了。他的决定创造出了一个怪物——
这是布瑞斯的最后一个念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