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间渡(四)(这也是第一次她被当做一...)(1/2)
她生来漂泊, 最会察言观色,关外在打仗她不是不知道, 前几次消息往来, 她已隐隐觉察出端倪,眼下洛缨这么一问,她忽然意识到自己究竟在做什么。
庄夭夭没有太多是非观,但她知道, 给敌军递消息, 这是错的。
洛缨说戎狄凉部有一个世子,筹谋多年, 在山南城安插了许多眼线, 庄夭夭说她从没听说过这个人;洛缨说他们查到凝香馆外的卖货郎是世子的暗桩,庄夭夭时时与这卖货郎接触, 庄夭夭辩解说我跟他买些小玩意儿不成吗, 你们怎么管得那么宽呢?
卖货郎跑了,洛缨久问无果,又苦于没有实证, 不能直接问庄夭夭的罪, 只能暂时把她拘在军营中。
庄夭夭不乐意被拘着,成日吵着要回去,洛缨担心军情再次泄露,并不理她。庄夭夭不是个省油的灯, 自此她就和洛缨对着干。整兵时, 她在营外唱曲, 洛缨让人把她关入帐中,她就拿香粉帕子去撩守帐兵卫的脸, 偶尔她得了自由,会去山下溪边涤足,她专挑有人的时候,当着一众小兵脱了鞋袜,优哉游哉地把双脚放入溪中,把小兵们惹得面红耳赤。
那日她涤足归来,哼着小曲回到帐中,忽见洛缨在帐内等她。
庄夭夭认字不多,要不是为了勾引梅松照,她才不费心学,她警惕得很,当即道:“怎么?你想让我写认罪书?我可没罪,我也不会写!”
洛缨没说什么,吩咐一旁的小兵展开一副卷轴。
卷轴内山峦叠嶂,线条繁复,还有许多小标识,庄夭夭看了半晌,才认出这是一副地图。
洛缨指着地图偏北的一座城,道:“这里是宣都,大周的京师,从这里往南,一直到涑水之南的丰州,这里都是大周的国土。”
“这里。”洛缨的手指点了点西北的一片山麓,“这里就是我们所在的地方,这片山麓叫苍眠山,蛮敌就在山的另一边。”
“你知道我给你指的这一片地方叫什么吗?”
“我哪儿知道?我又没有父母。”庄夭夭道,“干嘛,想查我的根底呀?我自己都不知道,你上哪儿查去?”
拿着地图的小将士道:“姑娘误会了,洛将军问你的姓氏,是因为只要你是大周的子民,每一个姓氏,都能追溯到你的源头,洛将军想帮看看你是哪里人。”
洛缨道:“如果你能看懂这张地图,该知道山南便是大周的门户,我们守着这个地方,也是守护大周的子民,虽然不能保证人人衣食无忧,至少可以令他们不受战乱侵扰,而这些,都是将士们拿鲜血和性命换来的,你明白吗?”
或许是“衣食无忧”四个字触动了庄夭夭,她问:“你与我说这些做什么?”
“我看你并不娇气,曾经应该过得很苦,既苦过,便该明白当下不易,你此前或许不清楚自己做了什么,但你要知道,那是错的,会把你所珍视的一切毁于一旦。你说你识字,识字还不够,我希望你明白,家国二字,是这样写的。”
庄夭夭的嫌疑没洗清,洛缨不放心把她送去别处看押,一个女子久居军中又不好,洛缨无奈,只能把她拘在自己帐中。
她觉得她规规矩矩得很有意思。
这种规矩,不是那种养于闺阁的端庄,而是一种自在的规矩,她在言行上恪守成规,眼中却有广阔天地。
庄夭夭甚至为洛缨鸣不平,她对她说:“我觉得你挺有趣的,你想要梅松照不沾花惹草,可你成天泡在兵营里,他的心怎么在你身上?”
夜里,洛缨点灯写兵函,庄夭夭趴在案边,歪头说,“要不要我教你呀,我可会讨男人喜欢了,你其实长得很好看,我帮你上香妆,给你穿我的衣裳,教你走戏步,男人一定都喜欢你。”
洛缨落笔专注,说:“不必。”
中途,梅松照也来寻过庄夭夭,他请洛缨放了夭夭,却被守帐将士一句“疑与胡人通信”拦了回去。
梅松照来时,庄夭夭掀开帐帘,探出脑袋偷偷张望,看他灰头土脸被打发走,她居然觉得挺好玩的。
这一刻,庄夭夭忽然意识到,原来她并不是那么想回去。
在妓馆不也一样被拘着么?还得时时应付梅松照与其他恩客。她在哪儿唱曲不是唱?在这里还自在些。
于是庄夭夭收敛了许多,不再胡乱招惹营中的将士,大多数时候,她能自得其乐,唯一不开心的就是没什么人陪她。庄夭夭是个玩心很重的人,重到实在有些不分轻重。偶尔号角传遍军营,关外有敌袭,洛缨肃容整军,带兵去荒野杀敌,庄夭夭都想跟去看看。
她这么想,也就这么做了。
那是一次蛮敌突袭,出兵后的大营中没有太多人看守,守也不会守她——当时军中已经不怀疑她了。庄夭夭上了附近的一个山头,找了一处高地,她想,她就看看,不出声儿,她还没见过打仗是什么样的呢。庄夭夭觉得,洛缨军中的将士认识她,万一她不幸被蛮敌捉住了,她也认得凉部世子,她不会遇到危险的。
她想得太简单了。
沙场上只有敌我之分,大伙儿都杀红了眼,谁管你是谁?庄夭夭不慎撞见一支埋伏在山坳里的胡人伏兵,这些胡人见了她,赤红着双目,当即露出狞笑,他们根本听不懂庄夭夭在说什么,把她捉住,当即解了裤带。
这种事庄夭夭从前遭遇过,太可怕了,何况这一次更不同,她面对的是茹毛饮血的胡人。
看着胡人如狼似虎的眼神,她闭上眼,只待咬舍自弃,这时,一支锐利的箭矢贯穿了胡人头子的身躯,喊杀声四起,庄夭夭仰头望去,只见射箭人是当初给她展开大周地图的小将士,洛缨就站在山巅,长戟映着寒光,冷目下望。
因为蛮敌伏兵阴差阳错被击溃,这一场仗边关守军大获全胜。
但战争从来没有真正的胜者,当日夜,庄夭夭坐在山坳里,看着军医给将士包扎伤口,有人站不稳,有人的手抬不起来了,她也挂了彩,胳膊上有一道血口子,不知道谁劈的。有士兵喊:“发馒头了——”将士们便一个一个站起来,排队去领吃的。
庄夭夭没有去,她尚未从惊骇中回神,低眉坐在一个土坯上,低声嗫嚅着问:“你们为什么……要来救我?”
洛缨看她一眼,没说话,取来一个粗面馒头递给她,才道:“你是大周的子民,我说过,我们边关将士,守护的是国中子民,这是我们的责任。”
庄夭夭听了这话,忽然想到那日洛缨指着那片土地问她,知不知道这个地方叫什么。
她说这叫家国。
可怜她一个妓子,什么道理到了她这,全成了耳旁风,这还第一次,她真真切切地明白了一个词的含义。
她如此低贱,在那些高贵的人的眼里,她如地上的泥浆一般,在妓馆的恩客眼里,她是可摘的花儿,是取乐的工具,这也是第一次,她被当做一个人来对待。
他们还说,如果她记得自己的姓氏,他们可以追溯到她的故乡,她便不再是无根的浮萍。
庄夭夭握着馒头,一点一点地吃,粗面馒头又冷又硬,比不上当初那个灰衣人施舍的一桌琳琅菜肴,庄夭夭却吃得落下泪来。
等回到军营,洛缨却对她说:“你可以走了。”
庄夭夭愣了一下问:“你这里不收我了么?”
洛缨摇了摇头:“你本就不是军中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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