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2/2)
他已再三地克制自己,然而,到了这种时刻,倘若他还是无所反应,那么他便也可以不用做男人了。登时他再也不管她是帝女还是什么人,双臂就势探出,一下将她一副身子完全地搂入自己怀里,张嘴含住她的唇舌,捺不住便狂吻上去。当他的唇舌和她甜润温暖的唇舌相碰,他登时胸腔激跳,神魂俱醉,全身战栗,一股热流霎时奔放不止——
“噫!这么晚了,也不知郎君回了没?”
忽然此时,枞树林的不知哪道缝隙里,传来一阵踢踏踢踏的脚步,伴着裴萧元再熟悉不过的小厮的自言自语声,夜游神带来的一切幻境刹那消失无踪。
裴萧元猛然睁目,挺身惊坐而起,黑暗中,只觉口干舌燥,而浑身热汗涔涔,心跳快得在不停地冲击着胸膛。
青头白天一直没机会接近主人,今夜又跟着何晋去吃酒了,这会儿才回。起先以为主人未归,再看,又觉他回来了,实在按捺不住那一颗激动了一整天的心,明知要吵醒主人也是顾不上了,来到他歇的屋前,隔门竖着耳朵听了听,问:“郎君你醒了吗?你也知道了吧,叶小娘子竟然是公主!”
屋内没有反应。
青头虽有千言万语要和主人说,然而主人不醒,他也不敢强行入内抓他说话,再等片刻,不解地嘀咕:“奇怪,郎君从前从不会睡得这么沉……今晚这是怎么了……”
门外小厮发出的各种动静终于消失了,最后,一切又都归于宁静。
裴萧元慢慢低头,发现自己的身体竟也随方才那肆无忌惮的梦境一道,彻底地失了控。
这一夜,剩下的时辰,他再未入眠,闭着眼,静待天明。
五更,他起了身。
苍山猎场在几十里外,以皇帝出行的速度,半天才能抵达,又狩猎三日,故要在猎场一带扎营过夜,三天后才回。早上出发,杂事很多,早些出去准备。
他开了门,却意外地发现青头竟比他起得还要早,已是穿戴整齐,就蹲在门外,仿佛就在等他出来。一看到人,迫不及待地从地上一跃而起,麻利地送上洗漱水,接着,在主人的耳边不停地感叹。
“郎君!叶小娘子竟然就是寿昌公主!我的老天!昨日我刚听说这个事的时候,我简直高兴得要发癫,我一连翻了好几个跟斗,郎君你信不信?但我一点儿也不惊讶,郎君你信不信?是真的!我一点儿也不惊讶!我就说嘛,世上除了叶小娘子,还有谁能配做公主?何况圣人之前对她就那么好!我其实早就看出来了,这其中一定有门道!圣人必是早就知道她身份了,郎君你也一定早就知道了,我猜得对不对?”
裴萧元任这小厮在旁如苍蝇般兴高采烈地绕着自己打转,洗漱毕,一句话也无,换穿今日衣裳。
青头亦步亦趋紧紧傍着伺候主人穿衣,忽然感觉不对,打量了下主人的面色:“郎君,你怎的看起来一点儿也不高兴?叶小娘子是公主,你竟然不替她高兴?”
裴萧元面皮终于抽了下:“高兴。你去吧。我这里不用你。”
青头狐疑地又盯了他一眼,总觉得他这表情可疑,实在不像是高兴。
“郎君,我听说昨晚庆元宫夜宴里好多人都跳出来向公主求婚了!之前在甘凉,你们的好事要是成了,哪里还轮到他们!”
青头自己发痴想了片刻,最后梦想破灭,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唉,可惜了,大好机会就这么没了!郎君你就一点儿也不后悔吗?当初你若没开罪小娘子,指不定小娘子也不会退婚,那如今公主岂不就是我家的娘子了?我的天——”
能做公主马前家奴,此便是青头能想到的此生最辉煌的事业顶峰了。
裴萧元面无表情,收拾停当,转身便走,刚出去,撞见曹宦笑嘻嘻地领个宫监,正往这边走来。看见他,忙道:“裴司丞这么早?奴是来收贺诗的!怕再晚了,出行乱起来,万一疏漏。司丞你的诗可作好了?”
裴萧元神色凝定,顿步片刻,返身入内,磨墨数下,提笔以无题为名,草草写下几句,待墨迹干,交了,随即匆匆离去。
当天一切都如行程计划,至午,浩浩荡荡,共千余人抵达猎场。皇帝在设好的帐幄中小憩,并更换猎装后,在众人的簇拥下骑马来到猎场,照例,先遵古礼,行三驱之礼,表上苍有好生之德,不赶尽杀绝,随后,狩猎开始。
虽然当天只剩半日,不过是小猎,如同先行舒活筋骨而已,但这丝毫也没影响众人兴致,尤其是一干年轻的各卫子弟,为了在同行到来的公主面前展现自己的箭法和武功,哪个不是争先,唯恐收获比不过旁人,最后丢脸。
至日暮,众人猎罢,陆续归来,数点猎物。太子、康王不用说,带着至少十来人的扈从,收获极丰,两人不相上下。其余人自然比不过,但贺都、承平、宇文峙、兰泰等人,皆也有不少猎物入袋。
皇帝频频夸赞众人年少英雄,观看过众人献上的猎物后,命在今夜猎宴中给他们每人多加一囊御酒,以表奖励。
众人齐声下拜谢恩。
前头这献猎的场面热闹无比,后头韩克让气得吹胡子瞪眼。
他万万没想到,他寄予厚望的裴萧元这个白天在到了后,竟什么也没干。
他不照自己的吩咐去参与射猎,照旧执勤,大部分的时间,还在外围。所以白天谁也没看到他露面,包括韩克让在内。
气得韩克让在皇帝入帐休息后,将人又单独提到了一无人处训斥:“你怎么回事?我真是越来越看不懂你了!他们个个恨不得在陛不听,挨过去!如今我叫你上,你给我退到哪里去了?就算你不行猎,依旧放警,那也好,你倒是给我凑到陛下身边啊!叫他看见你啊!你给我退到外围?你当陛下是千里眼啊?有你这么表现的吗?”
裴萧元任上司责备,完毕,道:“大将军稍安勿躁。猎场空旷,首日抵达,外围更容易出疏漏,属下不放心,所以出去看了看。”
韩克让一时顿住,无话可说,半晌,只能手指着裴萧元,又点了几下,转身,双手背后去了。
天渐渐黑了下来。同行跟随圣驾抵达的崔道嗣,体力自然不能和年轻人想比,至此,已是吃不消了。
原本这趟狩猎,他也想和宁王一样不来,就老老实实待在行宫。但因为公主回朝这件大事令他顿悟,皇帝此次苍山避暑,目的可能就是为了公主,而她还和自己的外甥关系匪浅。这么一想,就算是挺尸,他也一定要挺过来的。所以今天咬着牙跟来,此刻旁人大多还在外吃酒游乐,他早早回帐躺了下去,叫个老奴替自己捶腰,正在休息,忽然杨在恩来了,在外传唤,说陛下叫他过去。
崔道嗣不敢延误,撑着赶忙起身,重新穿戴整齐,又特意戴上昨夜得赐的那一顶皇帝专赐宠臣的进德冠,这才匆匆跟着杨在恩去往御帐。
路上不放心,他打听是为何事。听到杨在恩说,陛下晚间在帐中无事,读百官上交的诗文,知他文才过人,特意将他叫去,共同评判优劣,这才松了口气。忙赶去,入得御帐,内中静悄悄的,巨烛照得亮如白昼,皇帝靠坐在一张榻上,果然如杨在恩所言,正在翻看案头上叠着的许多诗稿。
不止皇帝,公主也在。她在一旁,正和老宫监赵中芳一道在用一只小炉子煎药。帐中弥漫着一股混合着苦药和龙涎香的古怪的气味,但闻起来并不叫人难受,反而令人精神为之一振。
“崔卿来了?快来。昨夜一时兴起,随口说了一句,今日就交上来这一大堆。看得朕眼花头疼,不看,又怕辜负了众卿的一番心意。想到崔卿,少年便高中进士,昭文馆修史大臣,故特意唤来,帮朕同看。”
皇帝看到他,笑呵呵地招呼,又命他不必拘礼,随意坐便是。
崔道嗣颇有一种感觉,自公主回来后,这两天露脸的皇帝,和从前相比,简直如同换了一个人。
皇帝可以展示亲善,作臣子的,却无时不刻也不能放松。这个道理,他怎会不懂。当下依旧循制,朝着皇帝和公主各行礼后,这才坐到皇帝下手边,接过递来的一叠诗稿,看了起来。
实话说,这种纯是为投帝王喜好而作的宫制诗,包括他自己昨夜在夜宴里当众作的那一首,看得多了,内容几乎千篇一律,无非是称颂公主和皇帝,歌功颂德。昨夜众多大臣回去,有些大约是叫身边的人捉刀,写得还算不错。他便将可入目的一一挑出,放在一边,供皇帝自己再遴选,当中便有新安王李诲的诗作。
忽然,皇帝递来一稿,叫他看看写得如何。
崔道嗣接过,见稿是一首无题古体诗,笔迹疏放,墨迹淋漓,略显潦草,显是一气呵成作下的。写道:
玉人天宫来,盈盈花作貌。
五云泽星辉,万象入春台。
剑动龙吟霜,箫起凤翩来。
昔有猗兰操,五经作渊海。
遥知银汉远,此心久徘徊。
崔道嗣看完,便沉吟不语了起来。这时,听到头上皇帝的声音响了起来:“如何?以你才学,你竟没自己的看法?”
崔道嗣抬目,撞见了皇帝投来的审视似的两道目光。
他知皇帝少时也师从诸多大儒,如已故昭德皇后之父,早早便也曾做过他的老师,想来他不会全无想法,忙据实道:“此诗文采上上,引经据典,但臣细读之下,仿似读出几分不满抱怨之意。”
“讲。”
“陛下看,诗中这‘昔有猗兰操,五经作渊海’一句,猗兰操,乃孔仲尼高洁之志趣,五经渊海,则出自抱朴子,原句云,五经为道义之渊海。加上最后,此心久徘徊。他徘徊难解的是什么?分明就是说,现如今朝堂不明,道义不申!”崔道嗣解释。
“连你也这么说,看来不是朕读错了。”皇帝慢慢地道。
崔道嗣又看了下这字迹,陌生不认得,诗稿上也不见署名,迟疑了下:“陛下可否告知,此诗到底是哪个大胆狂徒所作?竟敢趁公主归来的机会,给陛下上如此一首别有用心之作,其心可诛!”
皇帝望着他,道:“不是别人,这可是你那好甥男裴二亲手写下来的。”
崔道嗣大吃一惊,霎时后背冷汗如浆而出,湿透了衣裳,下意识望向公主,见她恰也望来这边,神色似笑非笑,反应过来,慌忙抢着跪到皇帝面前,先是叩首,随即改口:“陛下恕罪!方才臣是因为今日行路闪到了腰腿,十分疲乏,来不及细想,随口胡说了一通。臣再想一遍,发觉此诗表的实是对心间之人的久怀慕蔺之心!”
“哦?如何一个对心间人的久怀慕蔺之心?崔卿不妨再说说。”万幸,皇帝并未当场发作。
崔道嗣赶忙又改解:“前四句,是对意中人的赞誉。巧妙化用晋王融《曲水诗序》,云润星辉,风扬月至,暗合公主从前簪星旧号。剑动箫起二句,乃借萧史弄玉之典故,暗表对心间人的爱慕之心。至于收尾四句,则是感叹二人之间山隔水阻,求而不得,故只能长久放在心上,相思不解,苦闷独愁而已。”
“诗云,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少年人情窦初开,情难自禁,也是人之常情,若是落笔有冒犯到公主,还望陛下恕罪!”
崔道嗣辩解完,人便趴跪在地,大气也不敢透一口。
半晌,就在他快要撑不住时,只听皇帝淡淡道:“那把你那好外甥也叫来吧,当面问问清楚,他到底是给朕写了个什么东西交上来凑数糊弄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