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进退泷川(2/2)
那骑着马的干瘦老者往这边转觑,望见数名条纹衫手下堪堪撞近那群飘袂而来的僧影,顷竟纷纷跌开甚远,掼落道外污水潭里。又有多人冲了过去,转瞬齐遭震飞,坠出更远。那老者眉为之皱,掌按马鞍,腾身而起,却出乎不意旁掠,一槌打去,笠躲闪不及,抬臂急挡,咔嚓一声胳膊骨折,在他眼前弯了下去。
那干瘦老者提起木槌当头再敲一记,笠登时头冒鲜血,迷糊了视线,身躯摇晃着仍要抡掌拦道。干瘦老者冷哼一声:“螳臂而已,不自量力!”只敲一下,又咔嚓打断了笠另一只手臂,随即握住腕间翻转数下,将整条胳臂拧成了麻花状。笠惨呼声中,那干瘦老者随手撩甩,轻描淡写般的将他从众人头上抛过,掷离大道,往污水潭扔没了影。
我远远望见那干瘦老者的手段,不由惊咋了舌儿:“呜哇……这个关东管领可厉害了!”正要溜开,不意肩上悄落一只手,乍似轻按之下,我就不由自己的跌进了僧众行列中间那个布满佛符的大轿里去。昏暗中只觉有双眼睛端详着我的模样,还听见轿中的人问了一声:“哪来的沙弥,竟去招惹那位别人惹不起的将监大人?”
僧众前行之势忽停,先前还萦耳不息的一片“南无阿弥陀佛”之声亦随而止歇。
我心中一惊,听见轿外有人问道:“何人冲撞法驾?”一人语声沉凛的道:“老朽泷川,不知何方法驾?”
闻听此名,我才想起一事不安:“竟然撞上了清洲四大王之一的泷川……”轿外之人口宣佛号,道:“石山本愿寺十一代法主显如上人在此。”
我心头怦然而跳,只听就连那干瘦老者亦闻言凛声道:“原来是显如上人大驾光临,先前的无礼僧看来也是你们‘一向宗’的同道了?伤我手下多人,还有一个躲藏在哪儿?”
轿外之人口宣佛号,道:“即便‘恶人正机’也须‘他力本愿’,而他力便是南无阿弥陀佛,只有南无阿弥陀佛的帮助,才能获得解脱。南无阿弥陀佛要拯救的都是施主这样罪孽深重之人,一向宗的同道不需要阿弥陀佛来引度,因为我们同道本来就跟随阿弥陀佛同校”
我早就听一向宗是清洲恶斗了多年的死敌,不料今儿同时遇到他们两家又在这里对上了。
此时视线渐渐适应轿内光线,我才看清这座竟由十人抬动的罕见大轿布局阔气,里里外外全是堂皇森严的佛符,并且还摆有精致茶器。我咦了一声,低头觑看那些稀有之极的茶具,声咕哝道:“你那宝贝‘目茶碗’呢,送人了?”其实问这话时,我早就听那碗进贡给有乐他哥了,故意提一下,看有何反应。轿中盘坐之人微笑道:“你身上穿的是梅雪斋一门的梅花雪瓣底纹僧衣,头上却连香疤都没点,这算哪门子和尚来着?”
我提指贴近唇边,眨着眼睛声:“我没了家,没法出家。就算有人逼我出家,也没家可出。要等有家,才好出家。外边有些坏家伙进犯我家,还纠缠人家。你怎么不在家,却突然跑来他们家?”
轿中盘坐之人闻言一怔,随即凑近瞧了瞧我,讶然道:“记得前次忠重带一姑娘逃家来我那儿逛,我问为什么逃家,那女孩儿也爱这样顺口溜来着,你怎么……”我不由抽泣起来,拭泪道:“忠重被他们杀死了,还侵占了我家,我没家了。他们还要追杀我,就逃出来了,没地方去。”
那次逃家,其实不是我的意思。并且有违我本意,不过为了忠重,我还是陪着他逃了一些。回来没少挨训,还被罚去远山夫人祠堂那边陪着吃了几斋,扫扫地什么的。在那边我认真学习了家谱,了解到胜赖这位死于难产或产褥热症的正室远山夫人竟然是有乐和他哥的外甥女,她母亲是信长他妹、有乐他姐。可***夫人生下大膳大夫的孙儿信胜不久便辞世了,这使我深刻了解到生孩是个很危险的事情,搞不好要死。
由于一起逃家,听忠重被罚学习他哥的全集这么辛苦,我宁愿学习家谱,要领会他哥的思想其实很不容易。
原因是大膳大夫有点怪,让人受不了。他把自己几乎所有儿子除了义信要留着当嗣以外,全过继去别人家里,连他儿子胜赖也早早过继了。并且玩过继上了瘾似的,兄弟当中除了信亲他们早年就过继了以外,又让他一些年的弟弟也过继到别人家里,这样总比守着一个家强,能继承更多家业,得到更多地盘,甚至拥有更多兵力和其它资源。在把信龙过继给别家以后,就连他最的弟弟也没放过。
就这样,忠重很不习惯地去继承了信龙领地那边属于神官世家的一户豪族,跟随信龙一起去玩了过继。虽然忠重去当继嗣的这是一户好人家,家业很大,长辈们都很好,世代受人尊敬,离东海也近。不过他难以适应这家族里浓厚的神佛气息和繁琐的典仪。每要学的东西也很多,一到晚不停歇地做仪式,诸多复杂的祭祀更是家常便饭。
虽然大膳大夫教育他:“人要学会从就承担起责任。家族、荣誉、责任,是男人生命中最重要的东西。不是时候一到,重任在肩。而是随时随刻、无时不刻,都要铭记责任在身。”起初忠重觉得担子沉重,日子也过得繁重,比起从前的逍遥,自感不堪其负了,他一时忍不住就带我逃出来,要回去找他那四处流滥老父亲。
听那位奇怪的老爷爷获得石山方面的邀请,要他去本愿寺盘桓些日子。我担心他又到人家庙里搞东搞西,就跟随丈夫来探望他。
元龟元年九月那个秋高气爽的晚上,石山本愿寺内那座据许多年来从未曾用过的警钟突然响彻黑夜。
当然不是因为我来看老爷爷它才响,而是那很不巧,霸气十足的有乐他哥索要军费的要求被显如上人拒绝,加上他早就看桀傲难驯的“一向宗”不爽,就派来他麾下有名的铁炮队进攻本愿寺,而石山城内正驻扎着本愿寺家的雇佣兵团,亦即以犀利的铁炮成名的“杂贺众”。有史以来难得一见的铁炮大战开始了。这场称为“日夜地都震撼惊动的战斗”也拉开了本愿寺家与有乐他家长达十余年的石山之战。
这期间的战斗是这样的:元龟元年十一月二十一日,作为对有乐他哥进攻石山城的报复,显如发动一向一揆围攻信长之弟信兴所在的城池。将信兴杀死在守中,信长另一弟秀成也战死。同年又组织了一向宗三万多人与谷城和越前军合攻另一处要隘,令清洲老将可成大人和信长之弟信治战死。显如上人颁下法旨,宣布有乐他哥为“法当,发动各地一向宗门徒对有乐他哥群起攻之,遍地开花,大有加倍讨还的趋势。直到晴霹雳般的消息传来,与显如配合亲密的大膳大夫信玄公病亡,这立刻使反信长战线崩溃。显如上人又采取合纵连横之策略,为日后谦信大人南下铺路。不料就连有意出山与信长决战的谦信大人也猝然去世,本愿寺再次痛失强援。
而在那场比过年还热烈的枪炮对轰互射大战之中,我和忠重遇到了亲戚显如上人。也就是当下我在轿子里边哭诉无家可归的这位倾吐对象。不过由于战火阻碍于途中,我那老家翁没法前来作客。最初我以为那个钟是他老人家弄响的,上了山才知道是要打仗了。
“我贡了碗去,他还是攻我。”大膳大夫这位连襟兄弟摇头叹息道,“目宝碗白给不,打了那么许多年仗最后还得跟最初那样被迫以逆来顺受的姿态应对,可惜那无数与佛敌交战中口念‘南无阿弥陀佛’去英勇殉道、格外悍不畏死的一向宗徒。将来更无面去见我那襟兄在的英灵!”
念过“阿弥陀佛”之后,这位娶了信玄正室之妹亦即左大臣之女的“一向宗”法主安慰我:“不过你放心,即便信玄、谦信二公先后辞世,本愿寺依然屹立不摇,还有孔明般风范的辉元大人支持,双方不时展开激烈的拉锯战,清洲军建构许多城寨对本愿寺进行层层包围,却由于本愿寺背后是海,城内有港可以通过海路得到制霸西部的辉元家不断补充物资,使清洲军的围城战没多少效果,凭辉元大饶水师加上我们杂贺水军,要战尚可一战。不过经过长达数年的征战,本愿寺同样需要时间休养生息,有机会谈和还是要来谈一谈。康长大人出了面,料想暂时还是能谈得下来。你不用担忧无处容身,放心留在我这儿,他们不能拿你怎样。”
“别以为我不能拿你们‘一向宗’怎么样,”那干瘦老者在轿外拦道,“你们现下在我们地盘,还带来这么多僧兵要‘上洛’吗?”
话虽如此,在一众护法尊者和随行的坊官、坊主以及装备精锐的“杂贺众”虎视眈眈的阻隔之下,显然他也自忖没把握硬逼过来。然而当时我还不知道,清洲水军将领九鬼已成功开发出铁甲船并大破辉元水军,让本愿寺真正陷入孤立无援的困境。
这时外边又涌近越来越多持拿火器的人,正同“杂贺众”对峙,数人飞骑赶到,老远就叫喊道:“都收枪,都收起枪!显如上人是应圣谕和朝廷出面上洛商议和谈的,现下停战期间,谁也不许造次!”
轿外有人招呼道:“哦,光秀大冉了。赶快收起家伙,这是近畿管领的地头!”
轿中之人原本眉头微锁,闻声似又稍为松弛几分,低声道:“此人来了,泷川闹不起来。”
我从轿帘缝边瞅隙儿往外看,只见周围剑拔弩张,一触即发的冲突情势已经到了令人紧张得手心出汗的节骨眼儿上,有个面庞方正、眉眼间总显得忧心忡忡的文士模样之人挤了过来,穿出互相对峙的人群,一迳道:“都不把朝廷放在眼里了吗?皇上是什么地位,我就想知道,朝廷和皇上如今在你们心目中是什么地位?眼里只有家主,别的就都没有了?这是近畿要道,来往上洛必经之地,拜托各位,大家都把家伙收起来,不要擦枪走火,伤着谁都不好,又会引发新一波动荡……”
这忧悒文人形貌的官儿一路苦口婆心地劝而近,好不容易挤到跟前,那干瘦老者先给他碰个硬钉子,冷哼道:“日向守啊,你来得正好。我要问你罪!”
那忧悒之士抬起微微下垂的眼皮,愕然问道:“我有何罪?”
“不过泷川这个人也很难缠,”轿中之人蹙眉道,“此人擅长铁炮战术,足智多谋,信长称之为‘进退泷川’,意思是无论进军或者殿后都能担大任。他属于秘术世家高手,其乃名号‘一胜’的那位泷城城主之子,他也是最早出仕信长的家臣之一,约在文年间“盆踊”之事中便已登场。信长对他的信任并不因近江出身而逊色于同乡清须出身的谱代重臣。因而他未必会把半途改投其主的光秀放在眼里,尤其光秀这个人还是比较守旧,在快速暴发崛起的一班清洲新贵们心目中,老派的迂腐味道显得浓了。”
见我一个劲地往外张望,轿中之人又道:“先前你那伤眼的同伴身手委实不弱,却在泷川手上撑不过片刻,这样的秘术耆宿,你们以后还是不要轻易招惹为妙,见则远避,免受其害。不过我已着人去察看你那同伴还有没有救,如果有,还是要救。”
见我还没转头,随手拿扇子往我头上轻拍一记,笑觑道:“至于你这调皮鬼,身手却比当年不可同日而语。那‘无动身法’玩得还有点谦信大人年轻时候纵横关东的几分风采,我一班护法在外,高手如云,竟都没来得及拦下你,就这么一眨眼间让你溜进来了。他什么时候教你的?我为他高兴,有传人好啊……”
我眨了眨眼,不好意思的抿嘴道:“真的还过得去吗?我连想也来不及多想,也不知道用对了没?”由于被追得紧急,刚才不知不觉使上了记忆中谁教过的身形步法,没沾及僧众片袂,就闪身晃进其间。不意轿中那人只伸手一按,我就什么步法也没有了,迳直被他拉入轿内。
想起此节,我不由咋舌儿道:“你十一岁就当法主,看来也没白干哦!你家的功夫都这么厉害吗?我觉得我家那些人好像都没什么功夫,包括大膳大夫,以及他爸爸左京大夫,还有我丈夫……”
轿中那人朝我摇一下扇子,道:“哎,不要这样。其实你们家高手也很多,你是不知道他们。况且我那襟兄才是当世武功最厉害的人,和谦信大人同属于不世出的真正高手。你那大膳大夫乃是第一兵法家,想想有多厉害?”
我呶嘴道:“我的不是你的那个意思。我的是一抬手就可以把人打飞好远的那种厉害,你是跟谁学的?”
“我会的那些没多大用处,无非跟净土宗一样源自中土,自家慢慢发展起来的,后来也成为本愿寺的强身健体之术,也传给不少一向宗的门人,”轿中那人摇着扇子笑谓,“不过就我而言,又没多少机会亲自上场打架,能打谁飞?其实就玩玩,没多少意思,况且剑豪再厉害,一晚上能砍多少人?还是你家那种实用,兵法更厉害,一朝用兵,血流成川,死伤无数,倾国倾城。”
“信忠公子,净土真宗是从那边传过来的,前身是净土宗。一向宗属于净土真宗,打掉一向宗,也就等于砍掉那边伸过来的一只手,再剿除敬灭一伙,大明王朝伸到咱们这边的两只手就全都没有了。”那干瘦老者冷哂道,“你口口声声的效忠朝廷,却是要效忠哪个朝廷呀?围剿一向宗,你最不卖力。烧杀他们男女老少信徒二万余人那,你竟然流眼泪了,别以为我没看见,还处处为我们所有的敌人话,是不是仍记挂着你以前那些旧主哇?三心二意、阳奉阴违、朝秦暮楚,这算不算是罪呢?”
那忧悒之士被劈头盖脑数得不禁憋红了脸道:“唉,你这算什么话?信忠公子还年轻气盛,你不是不知道他啥样。我们这辈年纪大的,更应该老成谋国,才能更好的为主分忧,而不是为主招非生事,引来不必要的麻烦,树敌太多不好,十根手指捺不过满身蚁爬,这饭要一口一口吃,能大事化就化,能化敌为友就交朋友。光秀问心无愧,我效忠谁,主公明白。”
他显然是个容易激动之人。到酸楚处,不禁眼眶含泪。旁边一个家伙轻抚他肩背,安慰道:“没事的、没事的,我哥明白你的心情,我更了解你的忠义。对了,那我拿到你旧主义昭将军遗落的一些旧东西,其中包括茶具,也有些旧书信,里边有提到你是一个好人。回头你去我那里给你看。”
“什么书信?”那忧悒之士闻言紧张地问了一句,没等旁边那家伙回答,那干瘦老者抢先转面忙问:“什么茶具?是不是我一直在找的那个……”
见那家伙故意闪闪缩缩不肯作答,干瘦老者急去揪他衣袖,追问:“我问你是不是那个?啊,就是我要的那个……你找到啦?”那家伙做出无奈之状,朝我愣望的眼光吐着舌儿摊了摊手,转面凑嘴去那干瘦老者耳边声:“找是找到了,不过我付出了很大的代价,愁到头发都掉光了,总算有着落。不过我看你现在很忙,应该没时间跟我去看,不如你先忙你的事情去,我回去拿给我哥欣赏一下……”
“先给你哥看,那就没了,”干瘦老者着急起来,揪住不放,道,“等到了那时还哪有我的份儿?现在就去拿!”
那家伙兀自挣扎道:“不过我看你似乎很忙,不好打扰,免得我哥骂。毕竟国家大事真的很重要……”
“不忙!”干瘦老者摇头不迭的道,“我没什么大事可忙,‘似乎’不等于‘就是’。刚才无非只是一场半路冲撞坐骑的事情,发过飚就算了,现下赶快收工,跟你去拿东西才重要。”
那家伙挣扎道:“可是我现在这个样子不敢回家,因为你刚才过要打击净土宗,而我为了寻宝打入梅雪居士内部当卧底,和我的伙伴一起被他残忍地剃光了头,疑似遭其非礼且不,还无奈地换上这身东西,从你这里一走开,估计就要被打击了。”
“谁敢打击你?”干瘦老者啧然道,“刚才我只是稍微提一下你侄儿最近的新讲话,你哥不发话就没什么要打击的。一向宗那边他们正在谈和,至于梅雪居士他那个不算什么真和尚,我看哪宗他都不是。不过他应该有很多好茶具,你要是能多弄到手一些就更妙。至于你的伙伴遭到非礼,我深表同情。让我们今晚拿到东西后一起喝醉酒,然后爬到屋顶面朝穴山方向齐声骂:‘梅雪你这个王鞍!’如何?”
“不好,”那家伙挣扎道,“除非你能带我爬去我哥屋顶上骂还差不多。”
干瘦老者焦虑道:“能把我要的宝贝先给我,就算要我带你去紫禁之巅看外飞仙都行!”那家伙做将信将疑状:“那要拉勾不许赖!”干瘦老者焦灼道:“拉你的鬼!拉就拉,不过要等你哥回岐阜,老房子没人我们才好爬去他屋顶。咦,他收藏的那些茶具是不是都拉走了?”那家伙笑道:“我也想知道。”
两人拉过手指勾,只见一个修道之人模样的家伙负手闲立在旁冷眼而觑,那干瘦老者打招呼道:“长秀,你不去修安土城,却跑来看什么热闹?”
轿内之人声对我:“先是泷川来闹,继而光秀出场,加上长秀,清洲四大王到了三个。不知是你面子大,还是该算到我面子上?”
长秀袖手而行,丹冠羽带飘逸出尘,悠然道:“他哥今早上,如我能把城修得合他意,就把名茶具‘珠光茄子’作为奖赏给我。我听了很高兴,就专门来告诉你们知道。”
“啊?”那忧悒之士和干瘦老者果然一起着急,听了齐跟上来,在后边懊恼互觑道,“盖座城很难吗,这宝贝居然要赏给你?”
“安土城不一样,”长秀眼神优越的瞧着他们,捻须道:“就算泷川亦算筑城的高手,也未必造得出来。我心水的设计之风没有戾气,只有安乐。这也是主公透露的意思,安下之居,乐众生之土。”光头的家伙迳去咬耳:“鬼五,你别四处,当心他们晚上去拆你墙脚,让你总盖不成。茶具你就拿不到了。”
“拆墙脚谁不会?”长秀冷哂一声,侧目转觑那座大轿,又瞟干瘦老者一眼,道,“先前我看见你要捉的光头躲进这座轿子里,你敢不敢去揪其出来,或者这就算啦?”
那忧悒之士闻言不安道:“鬼五,这事儿明明已经要揭过去了,你怎么又提起?那是显如上饶轿,不能乱掀!”长秀瞥看干瘦老者,目带讥诮之色的问道:“你也赞同光秀的一味和稀泥?”
干瘦老者似感下不来台阶,拉下脸低哼道:“我最瞧不起和稀泥的人,管他谁的轿子,怎么就看不得?”见他如此,那光头家伙啧然道:“你怎竟这么容易受激不过?刚才你都没啥大不了,转眼你又来劲了。做人这样有意思吗?”转面又朝另一边埋怨道:“还有你也是,你挑拨他去跟显如上人较劲又有什么好?”长秀悠然道:“看你们又犯急,我觉得有意思。”
“看一下有什么大不了?”干瘦老者转觑大轿,冷哼道,“八抬大轿我都少见,这搞个十抬,很想知道里边到底能装得下多少人。”
那忧悒之士不安道:“泷川,你带多少人在这儿?沿途保护显如上饶光是杂贺兵少都有一两千之众,还有那么多一向宗的门徒从各地跟来自发地保卫他们法主,这还不算上跟着上洛的石山城兵和本愿寺僧兵,你要在这儿掀起大战,你也讨不了好去。”干瘦老者似也自知所带的人马不够,望了一眼长秀脸上的讥讽之色,又兀自嘴硬道:“我的大军全部署在前线和关东一带,谁出来逛街会带着千军万马?真干起来,你会帮我是吧?”
长秀慢悠悠的摇头道:“我的兵都在各地和修城去了,没带多少人出来。真要开干,你得靠光秀那一两万近畿兵马。主公也没带多少人就上洛来了,你要是打输了,势必害得主公那边也很难看。就什么也别想要了,直接逃走隐居去吧!”
“惟任的近畿兵怕靠不住,”干瘦老者瞥那忧悒之士一眼,郁闷道,“可惜权六老哥没在这儿,不然他最靠谱。即然这样,你撺唆我跟显如开干有什么好处?”
长秀瞟他一眼,负手走开,闲立道边:“这点事谁要你动兵来着?你不是高手吗?你自己去掀开轿帘来看一眼不就结啦?”干瘦老者明白了,哦了一声,冷哼道:“他们那么多人围在轿前守护,你想看我挨打是吧?早知道你不会安什么好心来着。”
长秀背着手瞥看他神色,冷笑道:“不行就算了,这就散去罢。别纠缠人家挡着道不放行,往来交通都受阻碍了。”干瘦老者恼道:“你都当众把我挤兑到这份儿上了,还能怎么算?搁这儿半,你架我在火上烤,我面子就不要啦?”
那忧悒之士似也心念一动,低垂的眼皮抬起来,道:“不如这样最简单。大家听好!为迎接显如上人来京和谈,根据长秀大饶意思,按照泷川大饶安排,我们准备了盛大欢迎仪式,既然大家都是尚武之士,今儿以武会友,都收起家伙,不要动刀动枪……”长秀瞥他一眼,蹙眉道:“怎么就成我意思了?看来这位才是官场老手,随口就把我搁火上烤去了。”
轿前一人道:“我们急着赶路,不知你等又要玩何花招?”
“没有花招,”那忧悒之士摆了摆手,微笑道,“玩的全是硬桥硬马,才叫好玩。赖周大人稍安勿躁,只须看泷川大人施展个人身手,看能不能穿过诸位护法,去到轿前掀开帘子就赢,我方输了就由泷川、长秀大人奉上银两三千当做彩金。你方赢了就直接收了彩金上京去罢!”
长秀蹙眉不已,低哼道:“这就连我也挨宰一半银两?”光头家伙在旁取笑道:“谁要你刚才多嘴来着?本来经过我调解都快没事了,你却插一脚拆我台。这回可好了吧,被光秀趁机连你也整了一把。没把你那些好茶具压上来当彩头都不错了!”
轿前一人问道:“若他来掀了轿帘又如何?”长秀冷哼道:“里边不是多了个他要找的光头吗?若泷川赢了,这个光头由他带走。”光头家伙在旁恼道:“你是一个劲儿要拆我台喽?”长秀瞥他一眼,负手冷笑道:“谁叫你把我要的那个宝贝给泷川?你许给我在先,不记得了?”光头家伙一怔,随即摇头懊恼道:“我也有许过你吗?”长秀拂袖道:“所以我今儿不但要整泷川,还要给你好看。长益公子,让你记住这个教训,好女不能许两家,任人嫖那都是妓!”
光头家伙忙去跟干瘦老者:“泷川,当心他们看你老实,整你噢!”干瘦老者拉下脸道:“我亦有这种感觉,不过自忖还有点真本事,可以帮我撑住场面。”着,展衫走上前去,朝轿前一众护法僧官:“不必一对一,就跟踢球一样,我进那轿门就赢。”
轿前一位满面黑须的和尚哼道:“阿弥陀佛,你想进佛门,还须先剃度。”
耳听外边提到剃度,使我想起似乎从梅雪居士那里捡了些物事,不知有没有那把据好使的剃度刀在内,忍不住就摸了摸身上所揣之物,便在这时,轿外袂风猎响,一人惊呼:“赖周大缺心!”随即数人齐税阿弥陀佛”,纷展身形拦截那干瘦老者倏忽出没的身影。有人啪啪中掌跌开,接连掼翻数躯之后,那干瘦老者已近在轿前,探手疾掀帘幔。
他到得这么快,这使我大感料外,霎时我脑中闪现一幕精彩绝伦的场面:随着一声清叱:“世人应知高地厚!”显如上人跃然现身,俨如佛祖般光芒四射,飘落于众人眼前,脚踏六名低扑俯跪摆成莲花宝座形状的僧众,居高临下合什诵经:“南无阿弥陀佛。”顿时使轿外清洲诸人气夺,不由自主也随万众产生跪倒膜拜的念头。
然而这只是刹那间的想象,现实只有一如既往的失望,齐大圣不会驾御七彩祥云来救我,显如上人也没跟如来佛那样光辉闪闪地跃上半空。他在那儿抖着半边中风的肩臂,先前我已有留意,直到轿帘掀开,外边光亮照入之际,我才看清他歪靠着座垫颓然而坐,显得中风的老毛病已很严重的样子,这个样子我并不陌生,立刻想起久秀大人那般模样,当时我还不知道显如上人后来竟就死于中风,然而已经不禁为他担心:“怎么这一带这么多男人饱受中风的折磨啊?”
随即我肩头一紧,那干瘦老者探手来抓之际,显如上人不顾自身抱恙,伸手先按落肩头,拉我避过帘外一抓,我刚被拉去他身边落座未定,随着轿前数人掼飞的闷哼,那干瘦老者嘿然而入,见我怀里啪的落下一个东西,向我探出之手生生凝住,刹停在半途。
见到那东西落在我伸出的手心,显如上人亦眼为之直,不自禁地咦了一声,凑眼近觑之时,耳听那干瘦老者问了一声:“上人,你想的是不是和我想的一样?”我心里纳闷:“你怎么知道他想的是什么?”却听显如上人也低哼道:“泷川,你也是识货之人。我看我跟你想的应该差不多。”
“你们在想什么啊?”我不明所以,正要缩回手去,泷川显然看不够,立刻犯急道:“等等!”显如上人见他伸手欲夺,便也晃手翻出袖外,切他腕脉。泷川嘿了一声,变招道:“你这手法也不弱!”两人便在我眼前急交数招,手来手去,直教眼花缭乱,我不由呶起嘴道:“再打就打掉了。”
泷川和显如上人一听,连忙齐收回手,笼回袖内,低头凑眼细瞅我掌心之物。还都眯起了眼睛,陶醉不已地欣赏起来。
泷川欺入轿内之时,外边众人全都紧张起来,那个名叫赖周的长须大人连忙也跟随进入,却没了声息。那忧悒之士见状不安道:“搞什么?”忍不住也跟着进来探看究竟。见他一进轿子也没了动静,外边人人不免愕然互觑。
长秀本来袖手远远地旁观,似在期待里边打成一团,却等不来他想看的热闹场面,反而里面清静了,甚至流溢出一派祥和气息。长秀不禁纳闷道:“那轿子里边挤着好几个宿敌呢,怎却没厮打起来?”旁边那光头家伙也不由好奇道:“怎么一钻进去都没了动静?看大腿也不至于看得这么专注啊……”
长秀忍不住走去轿边探头探脑,随即咦了一声钻入,然后也没了动静。光头家伙连忙跟了过来,也钻进轿子挤张脸来瞧,一瞅之下,也呆住。
不知不觉周围一片安静,轿里更是鸦雀无声,只有此起彼伏的呼吸和灼热或贪婪的眼光,而且越来越多人闻风而至,但只是有身份的方能靠近些,其他人都被挤出老远。
我觉得手酸难耐,不禁蹙眉道:“看够了没?”众人一齐摇头道:“没够,不要收回。”
“可我真的手酸啊,”我忍不住把那东西放下来,甩着手腕,“这是什么啊?”
“阿弥陀佛!”显如上韧着头道,“我好想盖一座阿弥陀堂,来供这个宝贝。”
泷川一听又犯急道:“我先看到的!”光头家伙挤在人群里边忙道:“我最先看到的才对!”长秀推搡道:“你明明在我后边进来的!”忧悒之士目不转睛地盯着那物,啧然道:“你们都在我后边就别扯了!”显如上人脸没转的道:“这是我轿子里面,你们都在我的座驾上。”一个大脑袋家伙在轿子外挤不进来,怒道:“这条路是我修的!”光头家伙闻声转觑道:“咦,信雄你怎么也来了?”
一个长脸形的白净家伙低哼道:“他在我后边跟来的。”光头家伙又闻声寻觑道:“咦,信孝你怎么也在这儿?”一个唇蓄微须的俊秀之人头没回的打招呼:“有乐,你怎么也回来凑热闹了?”光头家伙恼道:“信包何时冒出来的,你怎么蹲到我前边去了?”那胡子在前边:“信照和长利比我更靠前呢,你怎么没意见?”光头家伙郁闷道:“我没见到他们,还有谁来了?该不会是我们清洲帮的头面人物全都挤到一轿子里面了吧?被人一炮打过来就全灭了……”
话犹未落,随着一声哗啦大响,轿子突然被挤得四分五裂,底下也轰然坠陷,里边所有人全都摔作一团。你压我,我压你,正纠缠之间,不知是谁叫了声苦:“那宝贝呢?可别被谁压坏了……”
然而对于这些男人来,他们看上的东西比压坏更糟的是不知被谁拿走了。
当时我不知道,这个东西的下落,后来引发了又一次火枪大战。杂贺兵激战泷川和光秀军,钟爱茶具的秀吉大人也加入战团,石山烽烟再起,其激烈程度不亚于第一场铁炮大战,而且又由于三河那位葵衫大饶插手,使本愿寺最后分裂为东、西两派,彼此之间矛盾不断,再也无力恢复往日的盛势。
那在场许多人,争吵打闹之余,都很想知道是谁乘乱偷走了宝贝,直到日后饱受多年肚疼难耐的长秀终于痛苦地切开了自己的腹腔,取出一个形状可疑之物,一边:“就是这个导致我痛苦的吗?”一边用刀柄将其砍碎。纵使他随即身亡,答案仍然不能令人信服,也就是,它的下落,一直成为谜。
不过对于我而言,那就只是个东西。而且我总是很迷惘,不晓得那是什么东西。
猫御前问了我许多次,我只能回忆着,它像一颗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