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月出皎兮(2/2)
“我是给你绣的。再说了,这不是个钱袋子,这是用来装吃食的。”
“给我的?”我眨了眨眼睛,一头雾水。
“你在书房里一待就是一天,我想以后弄个装吃食的小袋子,你饿了,就能拿出吃的来垫垫肚子。”她看了一眼我手上的袋子又红着脸说,“我的衣服、帕子都是你做的。这针线活儿,我是没法和你比的,袋子绣得有点丑,你可别不乐意带。”
听四儿说完,我抹了一把发酸的眼睛,大力抱住她道:“我的好四儿,你对我真好。你绣的袋子我以后一定到哪儿都带着。要不,你给我在上面再绣只小老鼠?那样,我以后看到它,就能想起你这只大老鼠了。”
“你还笑话我!”四儿拧了我一把,两个人嬉笑着又闹开了。
这一夜,我和四儿躲在被窝里说了许多许多的话。天蒙蒙亮时,两个人才闭了一会儿眼睛。早上起床,我们头碰头迷迷糊糊地吃了早食,四儿半闭着眼睛浮到庖厨去了,我也晕晕地进了书房。
将军的书案上已经叠了好几卷竹简,应该就是他昨日所说的密报。我尚且有些头晕,于是在书案侧边的乳丁纹陶炉里熏上了香草,闭上眼睛休养了片刻才静气宁神地打开了竹简。这竹简虽是秦国密报,却是用晋国文字书写的。通读下来,与齐吴之战也毫无关系,用字行文反倒像是一封絮絮叨叨的家书。我吃惊之余又翻开其他几卷竹简看了一遍,发现也有同样的问题。
将军视我为智士,可我居然连封密报都看不懂,待会儿他若是问起密报之事,我答不上来也必然会让他失望。我拿着竹简正着读、反着读,甚至用手摸来摸去,可都没能勘破其中玄机。
这秦国的探子还真是高明,这些书简就算半路上被人截去,估计也没人会想到是秦人在借晋人的家书传递密报。不过,既然密报传递的是国与国之间的讯息,国名和人名总是要写的吧?于是,我又开始单纯地在密函里寻找各个诸侯国的名字,果然有所发现。
这密函有着极特殊的阅读方法取第一根竹片上的第一个字,然后再取第九根竹片上的第一个字,然后再接第二根竹片的第二字、第八根竹片上的第二个字依此类推,这篇密报的内容终于浮现在我眼前。只是,密报之中没有提及昨日将军所说的端木赐,反而多次提到了一个叫子贡的人。
子贡是鲁国孔丘的得意门生,极善辞令,曾被其师赞为“瑚琏之器”。夫子早年曾在鲁国听过孔丘讲学,因此对儒家极为推崇,连带着我也知道了不少儒门中人,子贡便是其一。只是儒家多文士,不知道这次为什么会跟齐吴之战扯上关系。
手里的密报越往下看,我越感叹子贡此人的可怕。
事情最初的起因是齐国想要出兵攻打鲁国。子贡为使鲁国免遭战火,便游说齐相陈恒,劝齐国转道攻吴。他提出:“忧在外者攻其弱,忧在内者攻其强。”此话的言下之意是,陈恒如果想通过战争铲除国内异己,就必须与强国作战,将国中其他有势力的卿大夫困兵于吴,这样他才能迅速掌握齐国内政。
这个建议正中陈恒下怀,于是陈恒立马同意出兵攻吴。然而先前出发的齐军已经到了鲁国边境,所以,齐、鲁两军在边境形成了不战不和的尴尬局面。
之后,子贡赶去了吴国。吴王夫差在召见他之后,原以为他会向吴国借兵救鲁,但出人意料的是,子贡绝口不提借兵之事,反而谏言夫差一争天下霸主之位,不要伐越,而应该伐齐,并且保证自己能劝说越王勾践派兵助他攻齐。
夫差半信半疑之时,子贡又赶往越国。越王勾践亲自迎接了他。子贡告诉越王,想报仇就必须彻底麻痹自己的敌人,如果他此番愿意派兵助吴国攻打齐国,那么夫差就会更加相信他的臣服之心。而且,此战无论吴国是胜是败,都对越国有利。
写到这里,密报就没有再写下去了,我忍不住想,如果吴国真的在与齐国一战之后变成能与晋、楚两国对抗的大国,那对越国又有什么好处?
我没想明白的事,越王勾践却早已明了。他派出了一支三千人的精甲之军援助吴国攻齐,同时又送去了众多财物。就这样,吴王夫差最终决定派吴属九郡之兵援鲁伐齐。
最后,子贡又去晋国见了执政的正卿赵鞅,劝他在吴齐之战中保持中立,养精蓄锐,等待时机。
几封密报通读下来,我的脑子里乱糟糟的。据说,齐国这次派出的十万大军都死在了艾陵,战场上的尸体堆得像山一样高。一个文士靠着一张嘴居然能将天下兵事玩弄于股掌之间。子贡到底是一个怎样的人?他利用的是什么?那十几万士兵又是为何而死?
我想得头昏脑涨,只得趴在书案上稍作休息,没想到这一趴很快就睡了过去。
朦胧间,我仿佛出了将军府来到了一片旷野上。那里长着没膝的青青茅草,茅草间零星开了些白色的小花。偶有风吹过,茅草一浪一浪地奔涌着,发出唰唰的响声。
好美,好安静的地方
在那青色的波浪里隐隐约约有条开满野花的小路,我寻着野径往前走,旷野上的风抚过我的长发,吹起了我的衣角,当小路最终淹没在茅草丛中时,我已经站在了原野的正中间,天与地将我紧紧地拥在怀里。
我仰面躺在茅草上,随手摘过一朵白色的小花放在鼻尖轻嗅它的香气,闭上眼睛,只听见微风在我耳边轻轻地唱着:
东方之日兮,彼姝者子,在我室兮。在我室兮,履我即兮。
东方之月兮,彼姝者子,在我闼兮。在我闼兮,履我发兮。
这是齐地的民歌吧,真好听
我睁开眼睛想听得更仔细些,却突然听见远处传来铮铮杀伐之声。我连忙站起身来,只见原野两边的高地上俯冲下来不计其数的士兵,他们嘶喊着,拿着长戟、巨斧转眼就冲到了我面前。
我想要逃走,却发现脚根本抬不起来。整个人像是被钉死在战场的中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士兵一个个在我面前倒下。他们的尸体没入了茅草,压烂了花朵。他们的血飞溅到我脸上,带着温热的触感。
这到底是哪里?怎么会这样!一个士兵还没跑到我面前,就被后面的一个士兵刺死了,他的头颅随即被砍了下来,咕噜咕噜滚到了我脚边。我吓得大叫,却发不出任何声音。砍头的那人穿过我,捡起地上的头颅别在腰间,可没等他抬头,一辆飞驰而过的战车就割断了他的左腿。我喉中翻涌,忍不住呕吐起来。
天啊,谁来救救我!
“阿拾,你醒醒醒醒!”等我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伍封正坐在我身旁,一脸焦急。我虽睁着眼睛却还未从之前的噩梦中清醒过来,草地上翻滚的人头、士兵被割断的残肢、依旧温热的鲜血,梦中的一切让我惧怕到了极致。“将军”我猛扑过去抱住了身旁的人。
伍封摸着我的脑袋,轻声问道:“你怎么了?”
我从他的怀里抬起头来,环顾了一圈,发现自己好端端地坐在书房里,刚才血肉横飞的战场早已不见。
“可是做噩梦了?怕成这样。”伍封扶着我的肩膀,低头看着我。
我点点头,无比认真地问道:“将军,你在战场上杀过人吗?”
伍封显然没料到我会问出这样的问题,他先是愣了一下,转而笑道:“小儿痴傻,自然是杀过的。不然,我如何活到今日,如何守疆卫国?”
“那士兵们在战场上可要砍下敌军的头颅?”
“这个,自然是要的。如今的战争早已不是贵族之战,各国为了扩充军队,都招募了庶民甚至奴隶入伍。他们这些人,若想要摆脱奴籍或是减免税赋,就必须在战场上抢立战功。而战功就是靠砍杀敌人的头颅数量来衡量的。每杀一个人,就要砍一个头颅挂在身上。战场上一个人身上挂三四个人头是常有的。同军士兵之间,有时候还会为了争抢头颅大打出手。”
“那在将军的队伍里,可也是这样的规矩?”我皱眉,闷闷地问道。
“两军对阵之时,杀敌是首要任务。砍剁头颅容易延误战机,因而在我军中,记功凭的是敌人的左耳。”伍封说完又道,“你今天怎么想起问这个,可是有人同你说了什么?”
“没什么。我只是在想,艾陵之战死了十万齐兵,那吴军砍下来的人头怕是要叠成一座小山了。”战场上死了一万、两万还是十万,对于生活在安乐里的人来说,仅仅只是一个数字,并无多大感觉。但方才梦中所见,却让我真真实实地感受到了战争的残酷和人命的卑贱。
“脸白成这样,要不要先回去休息?”伍封担心道。
“不用,将军今日不是还要考我吗?”
“好,那你就同我讲讲,这些竹简上都写了些什么?”
我思忖片刻,将自己看到的东西又重复了一遍,末了又问:“这密报中提到的子贡是否就是将军之前所说的端木赐?”
“子贡,正是端木赐的表字。”伍封松开一直微皱的眉头,用左手食指轻轻地敲打着桌面,这是他高兴时的一贯动作,“想不到你短短半日之内就找到了阅读密报的方法,看来我真是小看你了。那小儿认为,越王为何会答应出兵助吴呢?”
“如果吴国败了,越国自然获益。而如果吴国胜了,那以吴王的性情必会转而攻晋,寻求霸主之名。到时候,吴国的精锐之师消耗在齐国,举国之兵又困于晋国,越王勾践只要发兵就能立马攻下空虚的吴国。而对端木赐来说,艾陵之战,不论齐吴两国谁胜谁负,对夹在中间的鲁国都是有益的。”
“那他成功游说四国,凭借的又是什么?”
“人心,他利用了人心。从齐国到吴国,从吴国到越国,再到晋国,环环相扣,
一处错,便处处错。而他之所以成功,靠的是他洞察人心的本事。他利用了齐相陈恒的野心、吴王夫差的自满、越王勾践的隐忍、晋卿赵鞅坐山观虎斗的心思。”
我一口气说完,伍封却只是若有所思地看着我。我不知道自己回答得对不对,心里不免有些焦躁,只希望他能赶紧开口说些什么。
两个人就这样静坐了半晌,伍封终于开口:“小儿,可惜你是个女子”
他说这话的意思是我答对了?我刚想开口询问,他旋即又说:“好了,你先下去吧!”
“唯!”我没有办法,只能行礼退下。到了门口我才想起四儿的事,于是又走了回去,小心道:“将军,你能让四儿搬去与我同住吗?”
他淡淡一笑,道:“你高兴就好,都随你。”
“太好了,谢将军!”我顾不上礼仪,提起裙子就跑了出去。出门时,身后隐约传来一声叹息,不过我急着要把好消息告诉四儿,并没有放在心上。
没过两日,伍封派人把我和四儿的东西都搬到了府内东侧的一座小院。这院子中间是一块绿萋萋的草地,正屋右侧种了一棵红枫,树下是一口幽幽的水井。屋子共有三间,我和四儿同住一间,其余两间就空出来做了我的酿酒坊。
是夜,皓月当空,晶莹的繁星挂在灰蒙蒙的天幕上闪烁着迷人的光芒。我和四儿躺在院子中间的草地上,听着夏虫的低鸣,看着天上的月亮和随风飘过的云彩,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天。
“阿拾,听爷爷说,柏妇又给公士希生了个儿子,你明日有空吗?要不和我一起去瞧瞧?”
“好呀,明日将军吃过早食就会进宫面见国君,到时候我和你一起去。”我一边说一边把手举高,遮住天上圆圆的月亮,然后再慢慢地分开五指,看着月光从我指间流泻而下,“时间过得可真快,我第一次见到柏妇时才四岁。那时候她刚守了寡,还没嫁给公士希,你也还没来。”
“现在她可是三个孩子的娘亲了。阿拾,你说再过两年,将军会不会把你也嫁出去?”
“为什么这么问?我可不嫁人。”
四儿转过头来看着我,以一种从未有过的认真态度问道:“阿拾,你是喜欢将军的吧?”
我以前从未仔细想过这个问题,猛地被四儿一问,先是一呆,而后认真地点了点头。
“我就知道,可将军比你大了那么多。”
“那有什么关系!我听我娘说,当初她被卖给我爹的时候,他都已经六十岁了。”
“哦,这倒也是。”四儿认真地点了点头,又问,“阿拾,你还记得于安吗?”
“当然记得,你一直在等他?”我轻轻地握住四儿的手。
“幸好还有你记得他,不然我总觉得那是自己小时候做的一个梦。你说,他那么多年都没来看我们,会不会又饿晕在路上,冻死了?”四儿说到最后,声音已经低得让人听不见了。
我圈起两个指头在她的额头使劲弹了一下:“你想这些做什么!要是于安注定会死,老天又为什么要让我们救了他?再说,他与我们定的是七年之约,这不是还差两年嘛!”
“对啊,他那么好,老天一定不舍得让他死掉。”四儿说完又笑了,嘴角漾起的两个梨涡让人看着就欢喜。
“四儿,如果以后于安来找你,你就嫁了他吧!到时候,我一定给你绣一套全天下最美的嫁衣。”
“呵呵,不如你也嫁了他,那我们就不用分开了。”四儿拉着我的手喜滋滋道。
“死丫头,也不害臊!自己想嫁人还想拖着我给你当妾室!”我笑着拿手去挠她,她这人最怕痒,鬼叫一声,爬起来就逃走了。
我笑了笑,拍了拍身上的青草,也进了房间。
这时候无忧无虑的我们还不知道自己将来的命运,只是和普通的少女一样,在心中编织着一个又一个甜蜜而瑰丽的梦。有梦的时候总是最幸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