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春祭遇劫(1/2)
日升日落,时间在我指间飞逝而过,转眼我已经在百里府住了一个多月。
这一个月的时间里,我除了按例给几位贵妾请安、陪红药做女红外,大部分时间都在计划着自己的西北之行。
这一日,我得空儿带着四儿回了一趟将军府,打点了些东西交给无邪保存,预备着两个月后,如果伍封没有回来,我就带上四儿和无邪自己找到边关去。
另一头,公子利为了避嫌,自太子府匆匆一别后就没有再找过我。可我这次回了府才发现,这一个多月的时间里,他竟陆陆续续派人送了二十几个礼盒,从玉件配饰到锦帛布匹,从各色干果到珍贵香料,七七八八堆满了我的房间。
在这些东西中,我意外地发现了一枚玲珑剔透的玉环,那半掌多宽的玉环之上俨然暗刻着一只奔跑于祥云之中的九尾兽。
“这玉环的颜色好奇怪,绿得有些泛蓝,像你的眼睛。”四儿见我望着手中的玉环发呆便凑过来看了一眼,“小兽雕得也挺可爱。看来公子利对你还真不错,要不你就嫁他算了。”
“死丫头,胡说什么呢!”我把玉环小心地揣进怀里,“这东西和我也许有些渊源,等下次见到公子再问问他是从哪里得来的。”
“下次见他,恐怕得是成婚当日了。”四儿凑到我耳边调笑了一句,然后迅速地逃开了。
“算你跑得快。”我冷哼了一声不去理睬她。
“哎呀,这恶心玩意儿你怎么还留着?”四儿见床铺底下露出一小块黑乎乎的皮毛,便用两个指头捏住往外用力一扯,“这可是老鼠皮做的袄子啊,又脏又破又臭,你怎么还拿它当宝啊,掉毛掉成什么样子了!”
“差点忘了。你把它给我收好,一起带到百里府去。”四儿手中捏着的是一件小小的鼠皮袄子,自我记事起,它就穿在我身上。它是阿娘留给我唯一的一样东西,再贵重的裘衣也不能与它相提并论。
“好好好,你说了算。阿拾,这满屋子的东西我们是留在这里,还是搬到百里府去?”四儿叉着腰看着一屋子的盒子、箱子不知该从何下手。
“拣一些香料带着吧,回头可以送人。”我把身旁的一盒香料递给她。
四儿拿布袋打了一个小包袱,清点道:“香料、干果,再加一丈你喜欢的月白色丝绢和一捆蓼蓝的绣线,看看还要带些别的吗?”
“把公子利上回送的那把匕首拿出来给我吧!”
“你拿它做什么啊?”四儿从柜子里取出一件红布包着的东西,一层层掀开后正是几个月前公子利送的一柄镶宝石的匕首。
“这匕首好看是好看,只是柄上镶了那么多宝石,拿着有些硌手。”四儿把匕首递给了我。
“这匕首的匕刃据说是生铁铸就的,比寻常的青铜剑要更坚硬锋利些。平日带着可以防身,万一以后在外面没了钱,还能把宝石抠下来换些要紧的东西。”
“那你就收着吧!东西都理好了,我们赶紧回去吧,百里府的车夫肯定等急了。”
“嗯,走吧!”我把手边的东西理了理,环视了一圈自己的房间后出了门。
晚上回到百里府,我借着烛火轻轻地抚摸着公子利送我的碧玉环。在摩崖山的那场梦境里,我分明见到这玉环就挂在阿娘腰间。只是梦中阿娘挂在腰间的是双环佩,我手中的这一枚只是那双环佩中的一环。
周王子狐的传说,我只在书上看过。当初梦中见到那枚玉佩,我也以为只是自己读卷后的臆想。这世上即便真的有那么一枚九尾双环佩,也不可能和我梦中所见的一模一样。可现在,这触手生温的玉环就躺在我掌心里,我能想到的唯一的解释便是我四岁之前是真的在阿娘身上见过这枚玉佩的,抑或是听她描绘过这玉佩的模样。
“那么晚了,你怎么还不睡啊?明天还要早起去祭坛拜春呢!”四儿支起身子迷迷糊糊地问道。
“嗯,就睡了。”我把玉环用红绳穿好后系挂在胸前,起身吹熄了案上的豆灯,爬上了床。
四儿嘟囔了两声把脚架到了我腿上,我躺在床上盯着顶上的房梁,喃喃道:“四儿,你知道吗?我阿娘也许从没对我说过一句真话。”
“唉,小时候有谁家的爹娘不撒谎?问了一句话,答不出就骗,骗不过就骂,骂了还问就打,都一样的,都一样”四儿迷迷糊糊地回道。
我摸着胸前的玉环弯了弯嘴角,转身抱住身旁温暖可爱的人儿,沉沉睡去。
句芒是草木之神,生命之神。上至周王,下至各国诸侯,每年岁末过后便要择一日,率领众臣到东方明堂祭祀芒神,以求来年风调雨顺、谷库充盈。
今天,正是秦伯祭祀芒神的日子。据说前几日,光祭祀用的礼器、牲品、美酒、香料就用了二十五辆牛车,足足往东门外运了三趟,规模之大可想而知。
绢一直央求红药带她一同去观礼,对于马上要成为妾室的她来说,错过了这一次,就再也没有机会参与秦国的祭祀大礼了,因为身为妾室生前不能参加夫家的祭祀,死后也不能享受宗庙的祭奠。但不幸的是,绢昨晚突然天癸至。以不洁之身参加祭祀是大罪,红药只能把她留在府里,因而今日马车之中只坐了我与红药两人。
“妹妹,公子与你是如何结识的?”红药望着车外的风景,不经意地问道。
“公子平日来将军府找将军时,偶尔见过几面。”我低头恭声回道。
“才见了几面啊,不过也难怪,任谁见了妹妹这样的人都是会放在心上的。利虽是我表哥,但他嫌我爱哭,打小就不喜欢我。上次在太子府的夜宴上,我还是第一次见他对一个女孩那么上心。”
太子夜宴,她也在?
我低头不语,红药又说:“父亲很早就跟我提起过,说是伍府里有个读书识字的贵女,生得机灵又貌美。那时候,我就想着一定要见见你。没想到,如今我们两个竟要嫁到一处做姐妹了。”
“小女惶恐,将来即便到了公子府,贵女是妻,阿拾是妾,主仆有别,断断不敢忘记。”
“哈哈哈,甚善,你这般知礼,也不枉伍将军一番教养。”红药对我的回答很是满意,她撩起我披在身后的长发,柔声道,“你这头发美虽美,但也太长了,等过了公子府就剪了吧!”
她要剪我的发?我按捺下心中惊悸,俯身道:“谨诺!”
为人妾室,与其说是侍奉夫君,倒不如说是侍奉当家主母。红药在她母亲冉嬴身边耳濡目染多年,驾驭妾室的功夫想必早已炉火纯青。我要是真的随她一起嫁到公子利府上,恐怕今后就要战战兢兢、唯唯诺诺过一生了。
祝歌袅袅,巫舞翩翩,秦伯带着他的儿子和大臣们在秦太史的祝词下虔诚地焚香祭拜春神。巨大的铜鼎里盛放着祭祀用的牲畜,精美的方尊里流淌着浓香扑鼻的美酒。女眷们围在外圈踮起脚使劲地往里面瞧,我被人群挤得东倒西歪,索性就退了出来。
太子绱今天没有出现,这说明秦军还没有从边境撤回来。如果再这样下去,等伍封回来的时候,我很可能已经被人推进公子府了。到那时,我就算有飞天的本事,也只能俯在红药身前做个怯懦一生的妾室。而那绝不是我想要的未来。
我离开人群一边走一边叹气,不知不觉来到了渭水边。渭水是秦国沟通中原的重要水路。岁末过后,秦地的天气略微有些转暖。此时,河面上大部分的坚冰已经融化,只剩河岸边的树荫下还漂着一些破碎的冰片。岸边丛生的白色芦苇随风飘荡,偶有几只灰突突的野鸭从里面钻出来,跳进缓缓流动的河水里。
我站在岸边随手折了一根新萌的芦芽咬在嘴里,雍城的春天已经来了,千里之外的临洮现在又是怎样一番光景?都说西北蛮荒之地,匪盗众多,戎人横行,我的理智告诉我,擅自去找伍封会是个愚蠢的决定,但我的心却已经迫不及待地想要往西北去,不为别的,只为求一个答案。
我这里正踌躇难决,耳朵里却突然传来一声惊呼,转头一看,差点吓得一头栽进水里。
河岸边,白茫茫的芦苇丛中,一名披头散发的女子正尖叫着朝我跑来。在她身后紧追不舍的是一个提着剑、满脸凶相的少年。
“救命啊!”那女子还没跑出去几步,就被身后的黑脸少年一手按倒在地,紧接着从岸边的芦苇丛里又走出两个身材高大的男人,二话不说就把那女子装进了一只麻袋。
这是在做什么?!掳拐?
我被眼前的一幕惊呆了,等那少年提着剑怒气冲冲地朝我跑来时,我还傻傻地站在原地。
虽说秦国民风彪悍,但挨着国君祭祀的队伍强抢民女,这也实在是太太大胆了吧!
提剑奔来的少年身材瘦小,浓眉厚唇,脸色黝黑,他见我呆站在原地,便回头冲后面的两个男人喊道:“大叔,这里还有一个吓傻的!”
“大胆!”我用力推了少年一把,“国君的队伍近在眼前,你等贼人居然还敢行此恶事,还不赶快把人放了,速速离去!”
黑脸少年被我吓了一跳,等回过神后一骨碌从地上爬了起来,拎着我的衣领恶狠狠道:“敢推小爷!你活腻了吧!”
“黑子,放开她!”说话的是一个方脸宽鼻的大汉,看上去像是他们这几个人的头领。
“你为什么不跑?”大汉狐疑道。
“我没做错事,为什么要跑?光天化日当着国君大驾强抢民女,错的是你们,该跑的也是你们!”我理了理被少年抓乱的衣领,深吸一口气正声说道。
“大叔,别和她废话了。先都抓回去,等待会儿祭祀结束了,人可都要往这边来了。”那少年望着不远处的人群有些沉不住气了。
这时,那个样貌清秀的黄衣男子抬起我的衣袖看了两眼,冲方脸宽鼻的大汉道:“大哥,这丫头说话颇有些气派,身上穿的也是红色丝绢,样貌长相比起袋子里的那个还要出色。你说,黑子不会是抓错人了吧?”
这话一出,那个叫黑子的少年一下愣住了,他朝我看了两眼,无奈地朝大汉摇了摇头,低声道:“信函上只说在河边的马车旁抓一个穿红衣服的美貌女子,谁知道一下子居然来了两个!”
马车?我抬眼一看,芦苇丛后面停着的正是红药那辆青纱布盖的马车。莫非,这布袋里的女子就是红药?!
“你是百里府的女儿?”带头的大汉问。
完了,这事怕远比我想到的棘手。现在礼乐之声这么响,就算我喊破嗓子也不会有人听见。这可怎么办呢?现在跑还来得及吗?
正当我天人交战之时,那大汉二话不说一记手刀就把我砍晕了。
不知过了多久,等我醒转过来时,脖子痛得像是要断掉,头也晕乎乎的,看什么都有两三个重影。
“阿拾,阿拾,你醒了吗?”一个细如蚊鸣的声音在我头顶响起。
我用力睁开眼睛一看,那哭得梨花带雨的红衣少女不是别人,正是我将来的主母百里氏红药。
“贵女,你怎么在这里?”我绵软无力地爬了起来。
红药抹了一把眼泪,啜泣道:“我跟你被人群冲散之后,几个婢子也都不见了。本想着回车上坐坐,没想到遇上了一帮歹人。”
我抬头看了看,发现我们被关在一间五尺见方的小屋子里,地面摇摇晃晃的,依稀还能听到水声。
“这些人为什么要抓你?”
“我也不知道。赶车的阿大不知道去了哪里,等我拉开车帘的时候,这帮人就已经躲在里面了。”红药的头发散乱不堪,早上敷的香粉也已被泪水冲出了两条沟痕,看上去很是狼狈。
我起身趴在门缝上往外看了看,见外面没有人,便转头道:“阿大今天独独把我们的马车停在渭水边上,莫不是收了歹人的好处?”
“不是的。”红药止住了眼泪,抽噎道,“车是我让他停的。我想着待会儿等祭祀结束了,还能同你一起在水边走走,不承想”
和我在水边走走?
我蓦然想起那晚躲在修竹丛里听到的话,分明是楼少康约了红药今日在渭水边见面。
“这到底是哪里啊?”红药哭着问。
“我们好像是在船上。渭水往东直通汾水,过了汾水就要到晋国了。”
“晋国?!疯了,他真是疯了”红药瘫坐在地上。
“他们不是楼少康的人。”我忍不住出言打断了她天真的幻想。
“你说什么?!”红药猛地抬起头来,瞪大眼睛看着我。
“那晚在梅园,我看见你们了。”
“那你告诉”
“没有,我没有告诉百里大夫,也没有告诉任何人。我很羡慕你,起码有人肯为你争上一争,而不是拱手把你让给别人。不过,今天绑你的人不是他,就算是他,也不是为了绑你与他私奔。”
“可今天的事只有他知道啊!”
“许是有人知道了你与他今日的约定,就趁机候在车上等着抓你。你想想,他要与你私奔,怎会舍得让人用麻袋装你?那个大汉把我当作你时,甚至出手打晕了我。再者,我看那几人的装束皆是庶民。贵贱有别,楼少康倾慕你,怎么会找几个庶民男子来羞辱你?”
“若被贱民羞辱,倒不如一死。少康一定不会这样待我。”红药想明白后就彻底慌了,说话的声音也开始发抖,“你你说,他们这些贼人绑了我,可是想问府里要钱?”
“那倒是好了,我怕的是有人不愿意看到百里氏和公子利联姻。”
我话未说完,红药已经扑在地上大哭起来。像她这样出身的人,从小到大怕是连一句重话都没听过,碰上这等生死攸关的劫难自是无法冷静。我刚想出声安慰,但转念一想,不由得在心里长叹了一声,其实现在最该哭的人是我啊!我既不是他们要抓的人,又看到了他们掳拐公亲的罪行,真是想不死都难。
正当红药哭得几欲气绝之时,那个叫黑子的少年推开舱门走了进来。他见红药哭个不停,便不耐烦地从怀里掏出一块脏兮兮的破布塞进了她的嘴巴,骂咧咧道:“哭,哭什么!吵得小爷耳朵疼。起来,都给我出去!”他一手拎起红药,另一只手伸过来抓我,我往后一闪,径自起身出了舱门。
“嘿要死了还这么横!”那少年拉着瘫软的红药跟着出了船舱。
船板上,方脸大汉和黄衣男子抱剑并排站着,见我们三人出来了,便迈步走了过来。
“你们两个到底谁是百里氏的女儿?”带头的方脸大汉扯掉红药嘴里的破布,高声问道。
“她!”我和红药指着对方异口同声。
“到底是谁?”那大汉两眼一眯,蓦然提高了嗓门。他右手拇指轻轻一弹,手中长剑旋即出鞘,露出一截寒光。
“她才是百里氏的女儿!我只是她陪嫁的媵妾。几位行行好,你们抓错人了,求求你们放了我吧!”红药哭着跪倒在地,拼命地叩头。
“她说的可是真的?”那大汉走到我身边,低头盯着我的眼睛。
我看了一眼跪在地上的红药,心里凉透了,亏我还想着替她谋条生路,她倒是迫不及待地要把我往别人的剑刃上送。
只可惜,她算错了。这帮人如果真要杀百里氏的女儿,刚刚在河边的时候就下手了,何必多此一举用麻袋装了人运到船上来?既然她不想要这条活路,那我便将死路送给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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