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国士无双(2/2)
“无人。”
“这便是了。”我笑而不语。眼前之人是富甲一方的商人,且品德修养要远远高于寻常商人。一个人如果遇到家贫难济的匪盗都会赠予钱财,自然会认为赎买沦为奴隶的鲁人回国是自己应尽的道义,万万没有去官府要回赎金的道理。但是他忘了非常重要的一点,那就是如果他赎买奴隶之后不取分文是道义,那么其他人赎买奴隶后去官府领钱就成了“不道义”,可天下像他这样有钱的人又有几个?
换作普通人,如果在别国拿自己三个月的用钱赎买了一个奴隶,回到鲁国后,不去领钱,自己的日子过不下去;去领钱,又怕被人说是不讲道义。久而久之,赎买奴隶的人就会越变越少,鲁人为了面子上的道义就会忘掉真正的道义。
那男子还没发话,坐在他身后的另一个人却忍不住蹿上前来,瞪着眼睛冲我大喝了一声:“小儿莫要胡言乱语!端木先生是这世间最讲道义的人,他怎么会亏了鲁人的道义?”
端木先生?
我猛地转头望向身边的男子,心中蓦地一惊。他是商人,善辞令,行仁义,富甲一方,莫非他就是端木赐?鲁国孔丘的弟子,那个凭着一张嘴,就能存鲁、乱齐、破吴、强晋、覇越的国士端木赐?
眼前这个头戴金冠、衣饰浮华的人就是我一直满心敬仰的端木赐!
在认定眼前之人就是名扬天下的端木赐时,我立马不受控制地露出自认为最热情的笑容,身子一倾紧紧地攥住了他的手:“先生可是孔大夫门下弟子,单名一个赐字?”
端木赐明显被我的转变吓到了,他不经意地把手抽了出来,身子往后挪了半个位置,徐徐道:“正是在下。小哥之前说我会亏了鲁人的道义”
我连忙摇头加摆手:“不打紧,不打紧!啊真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先生”我一激动也不知道自己该说些什么,干脆就闭上嘴巴盯着他打量起来。
端木赐,表字子贡,鲁国大夫孔丘座下最得意的弟子之一。在见到端木赐之前,我在脑子里对他的样貌有过很多想象。今天亲眼见到他,发现他比我之前想的要高一些,胡子也长了一些,眼睛和我想的一模一样,略显狭长,但深邃睿智。
孔大夫座下弟子三千,有七十二人精通六艺,最为天下人称道。蔡夫子当年也曾拎了一块肉干做学费拜在孔丘门下,日日听他讲学谈礼。蔡夫子在世时,每每同我谈到礼仪德行,都对这位鲁国大夫极尽赞美之词,听到后来,反而让我对这孔丘生出一丝不真实感。
人无完人,一个完美无缺的人往往会让人心生距离,进而觉得虚空。当年端木赐游说五国所展现出的非凡才智,就让我觉得他不是一个活生生的人,而是一个看不见、摸不着的神。可今日我见他一身珠光宝气、锦衣华饰倒觉得他格外可亲,不管俗不俗,起码他是个真实存在、触手可及的人。
“喂,你把人家大叔都看得害怕了!”无邪伸手捂住了我的眼睛,对端木赐道:“大叔,你别怕,她这是犯了晕症,不是要吃人。”
端木赐被我盯得有些发怵,见我被无邪拉离后还目不转睛地看着他,就闭上眼睛假寐。
“你可把那人吓坏了。”四儿凑到我耳边笑嘻嘻道。
“他怕什么呀?”
四儿和无邪对视一眼对我摆出一副无奈的表情。
“你现在的装束是个男子,一脸爱慕地盯着那个大叔,你说他怕什么?”四儿憋着笑道。
我一听,自己也乐了,如此失常的举动还真是犯了晕症。
“那人是谁啊?我还没见你什么时候对陌生人这么上心过。”四儿挪了下身子,把耳朵凑到我嘴边。
我扯着她的耳郭,压低嗓子笑道:“这人可是如今天下第一名人、第一有钱人,我想巴结巴结他也捞点儿好处。”
“你又不缺啥,你巴结他做什么?”四儿在我手上掐了一把,竖起两道秀眉紧张道,“你不会是因为将军要娶妻,就想随便找个有名有钱的人相奔吧?无媒无聘奔于男子的女人,地位比妾还低,这你比我清楚啊!”
“想什么呢!”我坐正身子,偷偷地扫了一圈,生怕四儿的话被人听去,“我想与他结交,是想以后有机会到鲁国,兴许能见孔丘一面。四儿,我看你才是想嫁想疯了吧!嗬,别急,等回到晋国,我立马就给你扯布绣嫁衣去!”
“哎呀,说不过你啦!”四儿红着脸拍了我一掌,转身钻进了营帐,“别什么孔大夫、鲁夫子的了,赶紧睡吧,明天要是船走不了,还得用脚走呢!”
我转头看了一眼闭目养神的端木赐,心想,不知道这孔丘收不收女弟子,不然等过两年我也拎串肉干到鲁国交学费去!
“阿拾,蔡夫子的雀鸟还是你收着吧,我怕弄丢了!”四儿从帐子里探出一个脑袋,把我留在她那儿的双头陶鸟递给了我。
“这是什么呀?长得古里古怪的。”无邪长手一伸就把陶鸟抓走了。
“你别给摔坏了!”四儿看无邪捏着陶鸟的尾巴在手上转来转去,连忙出声警告。
我把陶鸟从无邪手里夺了下来,肃声道:“这东西我可有大用,要是你给摔坏了,我就把毒经上的草药在你身上通通试一遍!”
“试一种不就死了嘛,费不了你那么多工夫!”无邪翘起嘴巴嘟囔道,“我还不如这丑了吧唧的鸟重要。”
四儿朝无邪翻了个白眼,对我笑道:“你养的这孩子凶不得,赶紧给他讲道理吧!”说完把头又缩回了帐子。
“无邪,你可想知道自己的亲生父母是谁?可想知道他们当初为什么会抛弃你?”
“不想!”无邪冷冷地回了一句。
“可是我想我想知道我的父亲是谁,我阿娘到底是不是晋国人,我想知道我有没有兄弟姐妹,我的眼睛为什么和别人不一样?”
“这只破鸟难道会告诉你?”无邪瞄了我手中的陶鸟一眼。
我用手摩挲着陶鸟两个相连的脑袋,笑道:“当然不会,但是如果我把这只陶鸟交给一个人,他也许会告诉我我想知道的事情。”
“谁?”
“晋国太史墨,也是我现在的师父。”我转过头看着无邪,“你最初是在恒山被奴隶贩子抓住的,恒山一半在鲜虞国内,一半在晋国赵氏领地,也许这次同我回晋国,你也能找到自己的父母。”
“我不想去找他们,我就是我,谁是我的父母改变不了任何事情。”无邪抬起头,目光直视着远处幽暗的树林。不管他生活在哪里,同谁在一起,他永远都是一只骄傲而孤独的狼。
“好吧,都随你。”我转身钻进了营帐。
这一晚我睡得格外沉,没有梦见尸横遍野的战场,也没有梦见撕心裂肺的离别,躺在薄薄的、几乎遮不住风雪的帐篷里,我睡了这几个月来最安稳的一觉。
“阿拾,你醒了吗?再不起来,人都要走光了!”
四儿的声音从半空中传来,我打了一个冷战,立马坐了起来:“什么时辰了?你怎么不早些叫我?”
“我看你难得睡得好,怎么舍得叫你。”四儿掀了我身上的熊皮,又爬进来搓了搓我的脸,“得赶紧了,这会儿都正午了。我们的船今天还是走不了,侍卫们一早已经到前面的镇子弄了几辆牛车和几匹马。你把衣服穿好,我们就可以出发了。”
“都正午了?”我匆忙穿上衣服,把帐子里的东西收了收,钻了出来。此时,伍封和百里大夫已经不在了,只有赵无恤和几个游侠儿还在营地里收拾东西。
“你舍得起来啦?”无恤把东西堆上牛车,笑着抬眼问我。
“他们都已经走了?”我扫了一圈没见到兰姬,也没见到端木赐一群人。
“这会儿船上的东西应该也搬得差不多了,我们到河边与他们会合,然后一起出发。”无恤把牛车交给四个侍卫,自己骑上了一匹马,“坐上来吧!”他朝我伸出手。
“你先去吧,我们会尽量赶上来的。”我笑着拒绝了他的好意。
无恤看了一眼四儿,像是明白了我的心思,微微一笑,便策马走了。
昨晚下的雪已经化了,载着行李的牛车行在泥泞的黄泥路上摇摇摆摆,老旧的车轱辘耐不住重压一路吱吱呀呀叫个不停。我跟在牛车后,一手拎着下摆,一手牵着四儿,努力让脚步落在路边的干草上。
“你为什么不和他骑马走呢?是因为我吗?其实,我可以爬到牛车顶上去坐的。”四儿看着我道。
“我有多久没和你这样一起走路了?”我拉着四儿的手轻轻地跃过一个泥坑,“小时候,总觉得身边的人永远不会离开。现在长大了才知道,原来离别比相守容易很多,不经意的一个转身,就有可能把自己最在乎的人弄丢。所以,趁你现在还没出嫁,我想好好珍惜我们在一起的时间。”
“阿拾”四儿紧紧地握住我的手,动容道,“昨天你和狼崽说的话我都听见了,不管你能不能找到自己的父亲,不管你有没有其他的兄弟姐妹,我们都是姐妹,一辈子。”
“嗯,一辈子。”我回握着她的手,鼻头猛地一酸。
等伍封娶了伯嬴,等四儿嫁了于安,也许就是我该离开的时候了。一个人,一匹马,浪迹天涯,不做他的阿拾,也不做晋国的子黯,只是我,一个无国无家的孤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