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剥茧抽丝(2/2)
常年养在深宫的小公子哪里见过这么机灵有趣的猴子,他蹲在角落里看了半天,终于忍不住怯生生地走了过来:“巫士,能让我和它玩会儿吗?”
“当然可以!”我拿了一块桃干放在雪猴手里当作奖励,然后笑眯眯地把一整盒蜜饯递给了公子啼,“这小家伙狡猾得很,你可得握牢这盒子,不然它准能从你手上抢走。”
“嗯!”公子啼点点头咧嘴一笑,露出两颗蛀得只剩下一半的大门牙,样子格外有趣。
“玩去吧!”我拍了拍他的脑袋轻笑道。
“小猴子,来跳一个!”公子啼抱着盒子和雪猴欢闹追逐着满屋子乱跑。
四儿收拾完带来的包袱,凑过来问了一句:“这小孩儿是谁啊?”
“晋侯的小儿子,用毒箭重伤赵世子的凶手。”我看了一眼坐在床铺上的伯鲁调笑道。
四儿刚进来见礼时,伯鲁还在一旁装深沉,好似自己身上的箭伤是战场奋勇杀敌所致;现在被我说破,脸色瞬间就垮了下来。
偏巧屋里还坐着一个喜欢嘲笑人的无邪,他极配合地用手拍着地,哈哈大笑:“喂,我说,赵世子你也太没用了吧!被一个没门牙的小儿射成重伤?”
“无邪!不许乱说!”我端了新绞好的蓼蓝汁走到伯鲁身边,重重地拍了一下无邪的脑袋,“快,道歉。”
“明明是你先说的!我”无邪一脸无辜地指指我,指指伯鲁,极不情愿地嘟囔了一句:“世子见谅!”
伯鲁配合着四儿把胸前的绑带解开,摆手道:“没事,我是挺丢人的,生平第一次行猎就被一个小儿射中了,而且还是在养花养草的园囿里。”
伯鲁狩猎的地方是晋侯在城外的园囿,所谓园囿是将田地圈起来,里面种上各色树木花草,摆上溪涧里寻来的怪石,搭上台榭,圈养鸟雀走兽,供贵族们春日游玩、秋日行猎的场所。
“你一向厌恶行猎,这次怎么突然转性了?”我检查了一下伯鲁的伤口,里面细小的脓包已经消了不少,看来医尘手卷上写的果然不错,蓼蓝和犀角确有解毒的奇效。
“大哥已经两年没和我说话了。前几日他派人送了几件小孩儿的衣物给周儿,又来院中和我小坐了一会儿,他说他想邀我同去晋侯的园囿赏雪煮酒。我不想错过这次和他交好的机会,就答应了。”
“一个两年没有和你说话的人,突然间要与你把酒言欢,你不会觉得奇怪吗?”
“阿拾,人不可以在一个地方犯两次同样的错误。两年前,我因为听了红云儿的话,拒绝了大哥园囿行猎的邀约,后来弄得我们兄弟二人心生隔阂,形同陌路。我们俩的院子只隔了一道墙,但私下里却没有说过一句话。无论我说什么,做什么,他都不愿意原谅我。两年后,他再次邀我同行,我怎能拒绝他的好意?”伯鲁一激动,按着胸口又是一阵猛咳,“这事和大哥,没关系”
“我知道同他没关系,你别说话了。”我帮着他顺了顺气,心中很是无奈,当初因为伯鲁仁善才愿意真心与他结交,如今却恼他榆木脑袋,分不清好歹。
我把药汁交给四儿,吹了一声口哨,雪猴立马屁颠屁颠地跑了过来,一盒蜜饯已然落在它的手上。公子啼随后也跟了过来,红着脸气喘吁吁道:“巫士,你的猴子太滑头了。”
“公子,你坐下。”我微笑着哄公子啼在我身边坐下,“你想不想见你娘亲?”
“想!”公子啼使劲点了点头,乌溜溜的眼睛里满是明亮的光彩。
“如果你把昨天发生的事情老老实实地告诉我,我就让人带你阿娘过来见你,可好?”
“如果我告诉你,你把这猴子也给了我吧!”公子啼看了一眼旁边笑嘻嘻的雪猴,小声问道。
“它可是雪山上的雪猴,你同它待久了会被冻成冰块死掉的。”我一边说一边偷偷地捏了一下雪猴的腰,雪猴立马配合地龇出牙齿开始鬼叫。我拍了拍公子啼沮丧的小脸甜笑道:“不过你现在身上热毒未消,我倒是可以把它借你玩两天。”
公子啼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怯生生地看了一眼我身后的伯鲁,委屈道:“其实赵世子身上的箭不是我射的。”
我顿时吃了一惊,急问道:“那是谁射的?”
“是我新收的一名侍卫。他说树丛后面躲了一只熊,我当时一害怕,没拉紧弓弦,箭射到一半就掉地上了。”
园囿里哪来的熊?!诸侯公卿的园囿里养的多是吃草的动物,食肉的顶多是狐狸,连狼都很少有人养,更何况是熊?这侍卫明显是在误导公子啼。
“那你之前为什么不说?”
“我说了,可是智颜和那个赵孟礼都一口咬定赵世子身上的箭是我射的,后来连阿娘也不相信我了。巫士,射伤赵世子的人是侍卫突,不是我,你一定要相信我!”公子啼说完嘴巴一撇,眼泪珠子吧嗒吧嗒地往下落。
我用手轻轻地抹掉他的泪水,柔声细语道:“你先别哭,那你知道侍卫突现在在哪儿吗?”
“他,他已经死了”公子啼哭得更凶了。
“死了?!怎么死的?”
“因为是他先喊的有熊,后来发现树丛后面中箭的是赵世子,他就拔剑自尽了。”
哼,好一个死无对证!看来,赵孟礼和那个智颜是商量好要让公子啼背这个黑锅了。
“世子,你也真是,园囿狩猎你躲在树丛后面做什么?”我见公子啼哭得厉害,只得回头责问伯鲁。
伯鲁无奈道:“我没有躲在树后。当时大家在围猎一只小鹿,大哥让我从侧面包抄,我是追着鹿进了树丛。”
“那这个智颜又是什么人?”
“智颜是智瑶的长子,七日后就要被封为智氏世子了。”
“智氏世子?我听说智瑶的年纪比红云儿大不了几岁,怎么智氏这么早就要立世子了?”我惊讶道。
伯鲁捂着胸口长喘了两口气,对着我缓缓道:“你有所不知,智氏一脉的男子天寿多不久长,好几代宗主不到四十就早逝了。因而晋侯特许智氏宗子十岁落冠,十二立嗣,以续族脉。智颜今年刚好十二,所以智瑶就急着要立他为世子了。”
“这么说,兰姬受智瑶之邀是为了赴册立世子之宴”我低头喃喃自语。
“这女人出现的地方总没什么好事!幸好咱们这回不用再和她搅和在一起。”无邪抢了雪猴的蜜饯,躺在地上跷着腿,一颗颗地往嘴里扔。
我被无邪一语点醒,忙拽着伯鲁的袖子道:“智氏立世子,其他三家的宗主可要携自家世子一同赴礼?”
“你怎么知道?这有什么不妥吗?”
我没有理会伯鲁的疑问,径自又问:“那以前韩、魏两家立世子的时候,卿相除了带你去,还带过别人吗?”
“按理只能由各家宗主带世子或嫡长子赴礼,所以前两次卿父都只带了我一个人。”
伯鲁这话一说,我的心中豁然开朗。赵氏名下采邑诸多,虽每邑皆有邑宰,但赵鞅为控制各城邑,令赵家诸子分居各城,抽城中赋税为俸禄,“协助”邑宰治城。如今赵家嫡出的四子和六子都住在各自的采邑,如果伯鲁出事,七日之内他们都不可能赶回新绛,那么陪赵鞅赴礼的人就一定会是赵孟礼,这也就是他选在这个时候刺杀伯鲁的原因。
可是,证据呢?
侍卫突死了,倒水的小婢子也死了,智颜帮着赵孟礼诬陷公子啼,显然也是同谋。这样一来,让我上哪儿找证据证明是赵孟礼企图鸠占鹊巢、谋害伯鲁呢?
“阿拾。”伯鲁在我愣神的时候突然叫了我一句。
我回过神来,看到四儿在伯鲁胸前捆得歪歪扭扭的绷带就笑了:“这丫头的手只有煮东西的时候是灵巧的,其他时候还不如一个男子。这包扎伤口的活儿还是我来弄吧!”
“不,她绑得挺好的。”伯鲁看着四儿歉疚道。
四儿捂嘴低头一笑,凑到我耳边小声说:“他可真是个老好人。”说完,起身走到无邪身边踢了踢:“小狼崽,走,给你烧肉吃去!”
两个人加上公子啼和雪猴,呼啦啦地走了出去。我帮伯鲁包好伤口,披上衣服,起身道:“天气冷了,你先休息一会儿,我让侍卫端两个火炉进来。”
“阿拾”伯鲁叫住了我,却又半天不说话。
“怎么了?你还有什么需要的东西?”
伯鲁看了我一眼,吞吞吐吐道:“大哥的事你别告诉卿父!”
我知道!我就知道他会这么说!赵孟礼打的什么主意,他心里也许都清楚!
我一仰头长吐了一口闷气,回到伯鲁榻前:“你可是想告诉我,如果他想要你的世子之位你就让给他?”
“他文采武功,样样都很出色。他担得起赵氏的将来。”
“可是他这里有问题!”我指了指伯鲁的胸口,“他的心是黑的,他今日要杀你,明日当上世子更容不下你。况且,这事没那么简单,如果我现在不告诉卿相,说不定不出十日,晋国的正卿就要换人来做了!”
“怎么会?”伯鲁吃惊道。
“怎么不会?!我的好世子,你以后还是多听听红云儿的话,他总是不会害你的。”我扶着伯鲁躺下,替他拉上被子,语重心长道,“别说这件事情由不得你来做决定,就算都由你说了算,你好好想想,他要是当上世子,当上宗主,第一个肯定先杀了你,接下来就是红云儿,还有你的大子周儿,兴许还有伯嬴,你舍得让他们都陪你一起死?”
伯鲁涨红着脸,呼吸急促,半晌吐出来一句让我惊诧万分的话:“可我也不想大哥死,我六岁落水时,他救了我,我欠他一条命!”
赵孟礼救过伯鲁?!这又是哪门子的事?
“大哥长我两岁,他娘亲死得早,从小就跟我和伯嬴待在一起。我六岁那年冬天,掉进了后院的池塘,是他不管不顾地跳下去救了我,还险些送了自己一条命。”
我伸手按住自己的额头,心里无比感慨。小时候不知嫡庶之分,不受权势诱惑,因而相亲相爱,看到弟弟落水,做哥哥的就奋不顾身地跳进冰水里救人;长大了,学礼了,知道嫡庶有别,尊卑有序,反而要千方百计地在暗地里谋划,谋划怎么才能杀死这个占了一切的弟弟。
“他不会死的,我手里没有证据,一切都只是我的猜测。这次算你把命还给他了,下次想想你在乎的人,别再做那么冒失的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