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乐伎清歌(2/2)
一百多年前,齐相管仲在齐国宫中设女闾七百,此后,齐地立税法,征女子夜合之资,以充国用。齐桓公当年称霸天下,这些宽衣解带的女人也有一份大功。
如今天下各国,教坊遍地开花,但最出名的,还要数临淄城的这条雍门街。这里不分贵贱,不论出身,只要有钱,你便可一夜赏尽天下美人。
我仰头注视着每一扇半合的窗户,在心中勾勒着此刻倚在窗后、懒起梳妆的美人。
“我们到了。”张孟谈一抬手拦下了浮想联翩的我。
“这里就是清乐坊?”比起雍门街上另几家披红戴绿的教坊,眼前的清乐坊青瓦白墙,看上去更像是一间素淡的文士小院。
“两位,里边请”蒙纱珠帘一掀开,里面走出来一位眉目清秀的少年。
“清歌姑娘这会儿可在?”张孟谈掸了掸衣袖,状似不经意地问了一句。我瞟了他一眼,心道,不管他张孟谈如何否认与乐伎清歌的关系,只这说话的调子和眼神,就把他的小心思暴露无遗。
“姑娘在,高东家先请进吧!”少年露齿一笑,恭敬地把我们引了进去。
清乐坊内别有洞天。
过了那一帘明珠,便有四个白衣粉裙的小婢迎了上来,两个扶着我们,两个恭恭敬敬地跪下身子拿湿布、干布轮流擦净了我们的鞋靴。在我左手边靠墙的地方有一排彩漆木架,从上到下共分了七层,上头齐齐摆着绘了各色花草的木牍,只最上层的一片木牍与旁的不同,简简单单地在髹底的木牍上画了一张五弦琴。
“高东家,今天还是老位置?”引路的少年问。
“老位置,今日不喝梨花春,喝醉曦,上细白骨杯。”
“好嘞,马上给东家送来!”少年微微行了一礼,小跑着进了右边的一个小门。
张孟谈支开了服侍的四个小婢,驾轻就熟地带着我穿过长廊、庭院,走进了一处明亮的厅堂。
厅堂之中熏着芳芷香,地上铺着淡青色的蒲席。屋子的角落里放了四盏一丈多高的青铜艺人跪俑灯台。张孟谈带着我走到一张靠窗的小几旁坐下,很快就有六个长相甜美的妙龄女子推开蒙纱的木门,抱了瑶琴走进来。
“你喜欢哪一个,点吧!”张孟谈接过婢女送上来的酒壶,低头看着小几上的细白骨杯,眼前的六个美人似乎都无法引起他的兴趣。
“裙摆上绣泽兰的那个吧!”我伸手一指,其他五个没被选中的女孩随即微微行了一礼,动作极优雅地合上门退了出去。
好一群貌美如花、进退有度的女人啊!那些出身低贱的商人只要在清乐坊里花上一金,就能感受一番卿家士族的待遇,难怪齐地的教坊闻名天下。
“这齐国有这样好的去处,难怪各国的男人们来了就不想回去了。”我打量着眼前抱琴的美人,微笑道。
“现在时辰还早,到了晚上这雍门街才是真正的销魂之所。”张孟谈讪笑一声,只顾低头饮酒。
“先生要听什么曲子?”美人抱着瑶琴走到我们身前跪下,那声音如清晨枝梢上黄鹂鸟的叫声,又脆又甜。
“别抚清歌平日抚过的就好。”张孟谈抬手一扯房梁上垂下来的一枚金穗子,一层如烟似雾的烟云纱随即飘落而下,把抚琴的女孩隔在了纱幕之外。
“嗬,这清乐坊里难道就只有清歌姑娘一人能入得了先生的眼?”我看了一眼轻纱外满脸委屈的美人,揶揄道,“那小弟待会儿可得好好瞧瞧,这名动临淄的乐伎清歌到底有多美。”
“我没见过清歌的脸。”张孟谈把几碟干果往我这边推了推。
“什么?!”这个回答出乎我的意料。
“清歌的容貌被陈世子买下了,临淄城里的男人,除了陈盘之外,没人能瞧见清歌的脸。”张孟谈挑开纱幔往门口看了看,佳人始终没有出现。
“这就越发奇了,先生怎么会心仪一个连面都没见过的女人?”我的好奇心瞬间被勾了起来。
“我和清歌不是你想的那样。”
“那是怎样?”我把身子往前凑了凑,一心要问个明白。
张孟谈放下酒杯,右手不自觉地摩挲着被清歌退回来的红漆小盒:“我喜欢作琴曲,世上也只有她一人能弹到我心里。有没有看见脸、有没有说上话,一点儿都不重要。”
风月之所,不问姿容,知音识情。张孟谈这样一说,我顿觉自己昨夜的玩笑开得过分了。
“昨夜之错在我,待会儿清歌姑娘来了,我一定替先生解释清楚。”
“她是喝醉了才说要同我回家的吧;酒醒了,恐怕还要埋怨我。走了,更好。”张孟谈拿起酒壶给我满斟了一杯,“这酒别处没有,你既善酿酒又通医理,就一定要尝一尝。”
细白的骨杯中,碧绿色的酒液微微荡漾。那翠色如三月里最鲜嫩的竹叶,带着清香,带着露珠。我低头轻抿了一口,醇厚绵长的滋味瞬间在口中漾开。
“我只听说替大禹酿酒的女神仪狄才能酿出碧绿色的神酒来,想不到今天托先生的福,还能有幸喝上一回!”我放下酒杯,感叹道。
“此酒是清歌所酿,名曰醉曦。”
“醉曦,好名字。”我心生欢喜,忍不住又多喝了几口。
纱幕之外,一曲琴音终了。蒙纱木门微微一动,一个梳着双总角的小婢推门走了进来。
“小枣儿,你家姑娘可愿见我?”张孟谈放下手中的酒杯,一把撩开了垂纱。
外面站着的正是昨晚给清歌驾车的小婢,她笑着给张孟谈行了一礼,娇声道:“姑娘说昨晚去了不该去的地方着了凉,今日就不见客了,高东家还是请回吧!”
“这位小妹,昨日是我”我起身想要解释,张孟谈一抬手制止了我:“姑娘真不愿意见我?那这盒中的琴谱,她可看过了?”
“姑娘看了,但她说,谱曲的人心思不真,琴音再好也打动不了人心。”小枣儿小嘴一噘,娇滴滴回道。
“是吗她竟觉得这曲子用心不真?”张孟谈讪笑一声,把手中漆盒往小几上一放,“这琴谱是在下为清歌姑娘所谱,姑娘既不喜欢烧掉便是,不必费心差人送回来。修今日叨扰,先告辞了!”张孟谈说完,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欸小妹,高先生待你们家姑娘是真心的。昨夜都是我不好,是我认错了人,才引得你家姑娘误会了高先生。真心人难遇,小妹帮忙劝劝你家姑娘吧!”我抓着小枣儿的肩膀一口气说完,不等她回应就转身追出了房门。
方才进园是跟着张孟谈一路赏花赏景进来的,这会儿心里急,也不知道是在哪里跑岔了路,没追上张孟谈,倒把自己丢了。偌大的园子,无论怎么转、怎么走,死活就是折不回原来的房间。曲廊回折,树影婆娑,明明是卖乐卖笑的教坊,竟建得犹如迷宫一般。
正当我耐心尽失、几欲翻墙而出时,耳边突然传来一声悦耳的琴音。
是何人在抚琴?我心神一凛,竖起了耳朵。
瑶琴似人,初起时,难免会有几分干涩。可方才这一声琴音分明是初音,却似从叶间晨露中翻滚而出,又润又透,落在耳边,倏地便渗进了心里。这一渗,越发觉得心里渴得厉害,整个人仿佛久旱的秧苗,受了一滴春雨,就渴求得不能自已了。
我随着琴声一路寻去,不知不觉来到了一座竹楼前。
此时,楼内急如骤雨的琴声铮的一声扬到了最高处,而后,戛然而止。
一段余音留白,几点低沉颤音,高潮过后的悲鸣之音来得突然,只一个乐句就让我瞬间红了眼眶。无边的凄凉感涨潮似的漫上胸口,晴空消失了,竹楼消失了,我怔怔地站在花草葳蕤的庭院里,眼前却只有一片被大火烧尽的焦土。焦土烈焰之上,有女子纱衣飞卷,风中长泣,凄厉哭声,直上云汉。
“停了吧我怕是永远都听不完这一曲了。”一个沙哑的声音自楼中响起,悲怆的琴音瞬息而停。庭院之中,晴空依旧,骄阳耀目。哪来的女子?哪来的毁天灭地?
我抹了一把脸上的泪水,低头一笑,转身便要离去。
这时,身后的竹门却吱呀一声开了。
竹门中立着一个中年模样的男子,玉冠束发,腰佩长剑,一袭烟青色的深衣松松地套在身上。流水之上,阳光刺目,我瞧不清男子的眉目,只站在石桥上遥遥同他行了一礼。男子没有回礼,只愣愣地站在耀眼的阳光下看着我,他抓着竹门的手良久未动,竟似僵住了一般。
这人怎么了?我被那人看得有些尴尬,却不知该上前见礼还是转身离去。这时,身后突然传来了小枣儿的惊呼声:“哎呀,你这个人怎么这么厚脸皮?!都说我家姑娘不见你们了,你居然还寻到这里来?快走,还不快走?!”小枣儿一把拉住我的手就往石桥另一头走,我不好意思同一个小童拉扯,只得由着她乱拉一气:“小枣儿,我是迷路了才寻到这儿的,既然你家姑娘就在楼里,你就许我进去替高先生解释几句吧!这样他们两个也不用各自难过,对不对?”
“谁难过啦?我家姑娘好着呢!”小姑娘七八岁的年纪,一张嫣红小嘴像刀子似的。
“你听我说,你家姑娘现在一定很伤心,你没听见她刚刚弹的那首曲子”我弯着腰正与小枣儿讲道理,一缕清雅的江离香忽然随风而至,我匆忙一抬头,原本站在竹门中的男子顷刻间从我身旁经过,只瞧见他袖口绣的一朵暗紫色的木槿花和手背上一大片因烧灼而留下的疤痕。
“瞧,你家姑娘的客人都走了。我出钱买她一曲的时间,多少金?随你开口!”我拽着小枣儿停了下来。
这厉害的小丫头根本不领情,鼻子里一哼气,恼道:“你以为我家姑娘是谁?就算他高修把整个虹织坊都送给我们,我们说不见就是不见。青奴,送客!”
小枣儿一招呼,不知从哪里跑出来一个极瘦小的少年。那少年冲我弯腰行了一礼,我就知道自己今天是真的见不到清歌了。
清乐坊外,张孟谈背手而立,见我出来了什么也不问,转身就往雍门街的出口走去。
我急忙追上去道:“张先生,你就这么走了?!”听了清歌半首叫人落泪的曲子,我就暗暗发誓无论如何都要让他们二人和好如初。七七八八劝男女相和的话说了一大通,可张孟谈却好似一句都没听进去。
“张先生,我说的话你听没听见?”
张孟谈闻言终于停下了脚步,他转身冲我抬袖行了一礼,道:“此事无须姑娘操劳。孟谈为家主效力,这些私事早该有个了断。昨晚的事,还要多谢姑娘!”
“你?公事是公事,先生为红云儿效命总不能误了自己的终身吧?昨夜的事,我已经同小枣儿解释过了。你明后两日再多去几趟,清歌姑娘一定会原谅你的。”
“清乐坊的事到此为止,请姑娘不要再插手了!明日,我会命人在淄水上放一叶小舟,姑娘带四儿和无邪好好玩乐便是了。”
“可你和”
张孟谈双眉一拧,冷冷地打断了我:“姑娘刚刚在巷弄里说的话,难道这么快就忘了?清乐坊在齐地,齐地的事,请姑娘信守诺言不要再插手了!”
“好你个尽忠的张孟谈。好了,我不说就是了!”我嘴一闭,再不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