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死生契阔(1/2)
山峰的北麓和东、西两面完全不同,这里没有高耸的树木,也没有茂密的杂草,浓得散不开的雾气到了这里就被迅猛的夜风撕了个粉碎。山腰上到处都是嶙峋的怪石,耳边永不停息的风声,仿佛就是这些石形怪兽可怕的吼声。
“你还好吗?”于安走在我身边忧心道。
“我没关系,我们还要往前走吗?”我脚上穿的还是齐宫里分发的薄底绣鞋,上面的丝绢已经破得不成样子,但最令人沮丧的还是这鞋底,走了这一路已经磨得比布帛还要薄。一脚一脚踩在碎石上,痛得我直揪心。
“不用再往前走了,这里虽然陡峭,但能踏脚的岩石比别处多一些,我们就在这儿等无恤他们来吧。”于安扶着我在路边的一块大石上坐了下来,“脚很疼吗?刚刚为什么不让我背你走,非要逞强?”
“这路太难走了,你若是背着我走这么长的山路,待会儿哪里还有力气杀敌?”我笑着看了于安一眼,低头慢慢地脱下了自己的绣鞋。
右脚的鞋底破了一个大洞,脚掌前面也掀了一层皮,露出了里面带血的嫩肉。如果现在不包扎,之后是铁定走不了路了。我低头往自己身上瞧了一眼,原先穿在外面的袍子已经脱下来盖在剑士顿的尸体上了;身上这件单衣因为沾血比别人的少,也已经撕了不少布料给齐侯和阿鱼做了包扎伤口的绑带,现在这么一坐,下摆连小腿都遮不住了。这哪里还能多撕出一块呢?
我心里正犯愁,于安突然一把扯下了自己左臂的袖子:“你先坐着别动,我用布帮你把脚缠上。这布料虽有些粗,但绑上两圈也总比直接拿肉磨石头来得好。”
“不用,我自己来吧!”我见他在我身前跪下,连忙伸手去扶。
“待会儿下山还要爬坡,这脚上的布若是缠得厚了、薄了、紧了、松了,走路都会有危险。这个我比你熟,让我来吧!”于安抬起我的右脚,轻轻地拨去伤口上的碎石粒,“阿拾,你和无恤是怎么认识的?你离了天枢之后为什么没有回秦国,反倒去了晋国?”
“这个故事太长了,一时半会儿我也讲不清楚。只能说我与他早些年在秦国时便认识了,后来我在雍城出了点儿差错,他恰巧在我身边,我就跟他回了晋国,现在又到了齐国。你呢?我今日才知道,你居然是董安于的儿子。这回来齐国前,我还去过一次晋阳城,晋阳的城墙修得可真好,经了地动,没有一处坍塌。”
“我这两年做的还是刀口舔血的事,是不是董安于的儿子又有什么区别呢?”于安讪笑了一声不再说话,只默默地把袖子撕成一条条碎布,小心翼翼地缠在我的右脚上。
董安于是赵鞅最器重的家臣,他亲自督造了晋阳城,替赵氏一族扛住了范氏、中行氏的轮番进攻。可最后,他却因为自己惊人的才干被忌惮赵鞅的智氏一族逼得在自己兴建的晋阳城内自杀身亡。董氏一族也遭到了灭族式的屠杀。我想起于安当年在天枢对我说的话,便不再追问他的身世,转而笑道:“于安,你可知我这回来临淄城一半是为了无恤,另一半却是为了你呢?”
“为了我?”于安抬起头来怔怔地看着我。
“嗯,你那日在天枢不告而别后,我就一直想要去找你。巫士明夷告诉我你人在临淄城,我就干脆带着四儿一起来找你了。可惜,你也去了广饶城,害得我们在临淄城白逛了好几天。这次回来,你可见着四儿了?”
于安眸色一黯,又低下了头:“见着了。”
“怎么了?”我觉得他神情似有些奇怪,忙问,“出什么事了?你们不好了吗?”
“我从广饶城回来,就知道你被人劫走了,四儿每日只把自己关在屋子里哭,我们也没说上几句话。”
“她这笨丫头一定以为是自己连累了我。”我一想到四儿心里就发堵,低头瞧见于安一脸落寞,心中更是愧疚自责。唉,原本他们二人见面该是多么欢喜的事,结果却因为我,弄得连个说话的机会都没有。
“对不起,这事都怪我。”
“有什么可对不起的?你平安就好。四儿几天前已经被无恤派人送去了鲁国,等我们把齐侯顺利送走,你们就能再见面了。”
“嗯,到时候我们三个还要和以前一样,聊上个三天三夜。”我冲于安微笑道。
时间一点点地过去,乌云遮盖了明月的光芒。低沉的夜空像是一块饱浸了墨汁的布帛,一根根雨线从它墨色的织纹里飞落而下,被山风席卷着密密地划过我的脸庞。黑暗中,十二个劲衣佩剑的武士高低错落地站在几块大石上,一动不动地望着山下。
他们都是巽卦训练的刺客吧?当年我还能相信离主明夷与伯鲁只是私交,但如今于安的身世和他的出现都告诉我,天枢的主人极有可能就是赵氏。
“好了,你弯弯脚看,可是太紧了?”于安松开了我的右脚。
我翘了翘脚趾又弓了弓脚背:“不紧不松,你包得很好。于安,当年你父亲去世后,你为什么会出现在秦国?在雪地里追杀我们的那些人是智氏派来的吗?”
“父亲死后,智氏的人一直想要斩草除根。当年,董氏一脉侥幸逃脱的也只有我一个。我去雍城原是想寻人避祸,没想到入城的第三天就被人出卖了。”于安说着又脱下我左脚的锦袜,“不过,幸好遇见了你,总算留下一条贱命。”他握着我伤痕累累的脚,抬头微笑道。
“那后来在城外接应你去天枢的可是卿相的人?天枢的主人可是赵氏?”
“当年带我去天枢的是艮卦的祁勇。天枢的事我知道得未必有你多。明夷见过主上,你为什么不问他?或者你可以直接去问无恤”
“算了,也没什么好问的。”我仰头望向头顶黑漆漆的天空,长长地呼了一口气,“如今活着才是最重要的。”
“人有时候糊涂些,也不是坏事,我就挺想做个糊涂的人。”于安替我双脚缠好了布条后,提剑站了起来,“放心吧,今天我们一定会没事的。”
“嗯。”我微笑点头。
山上的雨越下越大,众人在北面的山坡上等了约莫两刻钟,无恤和无邪才带着二十几个暗卫和山洞里的诸人匆匆赶来。
“人都到齐了吗?”无恤在齐侯身上系上一根藤条,又把藤条的另一头交给了无邪。
“到齐了!”暗卫们齐声应道。
“好,你们两个两个一起下坡,途中若遇上情况,以哨声为讯。”
“唯!”这些暗卫虽然每人身上都或多或少带了伤,但应起话来依旧响亮有力。
“小舒,齐夫人就交给你了。”无恤从肩上取下一根藤条交给了于安。
“放心吧!”于安拍了拍无恤的手臂,接过藤条大步走到鲁姬面前,一颔首:“失礼了。”
无恤随即又取下剩余的两根藤条,一根丢给了阿鱼和陈盘,自己拿着另外一根走到我身边:“丫头,你就凑合着和我绑在一起吧!”
我笑着朝他张开双臂,他低头将藤条的一头紧紧地捆在我腰间:“阿拾,你可害怕?”
“同你绑在一起便可与你生死相随,我还有什么好怕的?”山风越来越大,山顶上不断有石块从我们身边滚落,可握着腰间这根藤条,我的心却变得格外宁静。
“好,走吧!”无恤一声令下,暗卫们一个个从陡坡上跳了下去,动作干净利落、迅捷有序。
无恤带着我,快奔几步从坡上跃了下去。我抱着他的腰,紧紧地闭上眼睛,身体飞速地降落,风从耳边呼啸而过,雨点似乎变成了冰粒,落在脸上针扎一样地疼。
“阿拾”
大风之中,无恤的声音一下就被吹散了,我只听到开头两个字。
“你说什么?”我睁开眼睛凑到无恤耳边大喊。
这时,天际忽地闪过一道白光。借着闪电刺目的亮光,我终于看清了眼前的景象。此山的山脊到了我们脚下似是被人从上而下斜斜劈了一刀,光裸陡峭的岩壁如一面巨大的铜镜垂靠在山腰上。风越刮越猛,雨势越来越大,岩壁上雨水分流汇聚,如奔涌的溪流急泻而下。那些生长在岩壁上的苔藓吸足了水分,在电闪之间隐隐闪动着墨绿色的光泽。
在天枢时,医尘曾告诫过我,入山采药时若遇到干燥粗糙的陡坡尚可勉力一试,若是碰上长了青苔的岩石,即使岩缝里的药材再珍贵也绝不能轻易尝试。
“这里太滑了,不能走”我凑到无恤耳边大声喊道。
“小舒,你那里能下吗?”无恤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对站在右边一块大石上的于安大喊了一声。
“不行太陡了”于安死死地拽着鲁姬的胳膊,往山下看了一眼。
这时,头顶骤然响起一声震耳欲聋的雷声,狂风像脱了缰的野马从山顶直冲而下。
我被风推着往前扑去,无恤一把扯住我,飞快地蹲下了身子。
眼前陡峭的岩壁和这场突如其来的暴风雨把我们死死地困在了半山腰。
“怎么办?”我一张嘴,夹带着沙砾和雨水的冷风直接灌进了我的嘴巴,“你可看清了刚刚那些暗卫是怎么下去的”我用手捂着嘴,凑到无恤身边大声喊道。
“苔藓上有剑痕,他们每人都有长剑短匕,应该是直接滑下去的。”无恤抱着我的脑袋说完后,借着闪电的亮光朝于安、无邪和阿鱼打了个手势。很快,三组人马就贴着岩面慢慢地爬到了我们所在的岩石上。
“赵无恤,怎么办?这里背着人不能下!”为了避免齐侯被风吹走,无邪几乎是半揽半抱着他。
“我们把藤条解下来,搓成一根,等风小一些,再把人一个个放下去!”无恤话音刚落,成百上千块拳头大小的碎石突然从山顶滚落。
“趴下!”无恤大喊一声直接扑到了我身上。
落石带着千钧之势飞快地从我眼前翻滚而过,我被这可怕的场景惊呆了,整个人趴在地上忍不住地发抖。这时,趴在我身上的无恤突然猛地一震,发出一声闷哼。
我一转头,只见他右边的额角鲜血直流。
“你受伤了!”
“小心,别抬头!”他按着我的脑袋,匍匐着往前爬了一步,用身子将我牢牢地护住。
不断地有落石打在无恤身上,那些闷闷的声响让我心痛如绞。怎么会这样?上天为什么要这样对我们?这天崩地裂的噩梦究竟什么时候才能醒?
当迅猛的狂风被瓢泼大雨取代后,山上的落石渐渐地少了下来,可就在这时,崖壁底下却传来了微弱的口哨声。
无恤放开我的脑袋,半跪了起来。
于安跟着也跪坐了起来:“怎么回事?”
“不知道,山下有情况。”无恤解下捆在我腰上的藤条,转而把它交给了于安,“小舒,你拉着我,我下去看看。”
“好。”于安一点头把藤条往腰上一缠,“下吧!”
无恤拔出匕首,匍匐下身子,从崖壁上滑了下去。
藤条一下被抽紧,于安往前迈了半步,发出了一声闷哼。我头皮骤麻,不假思索地扑上去一把抱住了他的腿。
大雨之中,于安转头看了我一眼,默默道:“别怕,我不会让他有事的。”
我此刻已分不清楚自己脸上哪里是雨水、哪里是泪水,只能紧咬着嘴唇重重地点了点头。
片刻之后,岩壁上传来击打声,于安身子往后一坠把无恤重新拉了上来:“
“山下来人了。看来,陈辽是打算把整座山都封起来了。”
“什么?”齐侯闻言一下抬起了头。
“你的人和他们交上手了?”于安忙问。
“暂时还没有,现在雨势大,陈辽的人好像在山下扎了营,还没打算攻上来。”无恤解开自己身上的藤条,大步走到了我身边。
“他们这是打算等雨停了再要寡人的命呢!”齐侯听了无恤的话,突然埋头跪在地上吃吃地笑起来,“逃什么?还能往哪里逃?这是天要寡人的命啊!”
“君上,不会的我们再爬上去,我们从南面走,我们总能找到路的。”鲁姬连爬了几步跪倒在齐侯身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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