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礼乐之殁(2/2)
“你真的是医师?”卜商接过单衣,狐疑地看着我。
“我既是巫士,也是医师。我懂的诗,也许比你少,但我懂的药一定不输给曲阜城里任何一个医师。”我看着卜商诚恳道。
卜商凝视着我的眼睛,半晌终于点了点头:“好,我信你。只是这曲阜城里无山无林,你要到哪里采药?”
“来的路上我瞧见道旁有几亩良田,这个季节田埂上会长一种退热的草药,我先采几株回来应应急,等端木师兄回来了让他再去买退烧的草药。”
“好,后院有竹筥,我去给你拿。”卜商拔腿就往外跑。
我一把拽住了他的手:“不用了,师兄赶紧打水替夫子擦身子散热吧!我很快就回来。”我看了一眼床榻上的孔夫子,转身飞奔了出去。这个年纪的老人就如同秋日瓦片上的白霜,太阳一晒,说没便没了。我虽不能像端木赐说的那样一直留在他身边帮他编著春秋,但我总要想法子保住他的命。
我拎着竹筥打开了孔府的大门,可还没等我跨出门槛,就意外地发现,孔府门前的台阶上坐着一个埋头哭泣的少年。
“小哥,你为什么会坐在这里?你怎么了?”
那少年把头深埋在膝盖里,瘦小的肩膀不住地上下抖动。虽然他像是很努力地在克制着自己的哭声,但他的呜咽声却带着无法抑制的痛苦钻到了我的耳朵里。
少年听到我的声音慢慢地把头从膝盖上抬了起来。
红肿的眼皮、苍白的面庞,尽管他此刻涕泪横流的样子和我记忆中的相去甚远,但我还是一眼就认出了他,他是颜回的儿子颜歆。
“颜歆!你怎么在这里?发生什么事了?”我放下手里的竹筥把台阶上的少年拉了起来。
“医师,医师,我父亲他”少年看着我,泣不成声。
“你先别哭,你好好告诉我,颜夫子怎么了?他又晕过去了吗?”我扯起袖口替少年擦了擦眼泪。
少年忍住眼泪,抽泣道:“医林说父亲不行了,父亲要走了。阿娘叫我来请夫子,父亲走前想见见夫子”
少年的眼泪如泉水一般从他的眼眶中流淌而出,我看着他涕泪横流的脸,想起陋室之中正值盛年却满头白发、奄奄一息的颜回,不由得心中大恸。
颜回撑不住了吗?他要走了吗他这一生不管贫富荣辱都不离不弃地跟随在孔丘身后,现在他却要先走了吗?
“颜歆,你父亲的药汤和药粥都有在吃吗?医林是怎么说的?先别哭,你好好同我说。”我蹲在少年面前,不停地擦拭着他夺眶而出的眼泪。
“父亲昨天都好了,能下床了。端木叔父派人送了肉来,父亲以前都不收的,可他昨天也吃了。他说他好了,他说他还有半卷书简没写完,想趁精神好的时候写完它可他到了半夜就不行了都是我的错,我该拦着他的,都是我的错”少年话没说完就一下蹲在地上抱着膝盖大哭起来。
为什么还要写书呢?为什么还要熬夜呢?他只剩了那最后一口气,为什么还要这样固执呢
台阶上的少年把自己缩成一团,我看着他瘦小的背脊,眼睛一阵阵地发酸。
“颜歆,这不怪你,你已经做得很好了。”我揽过少年的脑袋,轻轻地抚着他瘦骨嶙峋的后背。
“医师,你认识夫子吗?阿娘说见夫子的时候不能哭,我怕我忍不住,你能帮我请夫子出来吗?”少年抬起头用袖口拼命地擦着眼泪。
让孔丘去见颜回最后一面我面对少年的哀求一下呆住了。
“医师?”少年扯了扯我的衣袖。
“颜歆,我夫子他”我看着少年红肿的眼睛一时说不出话来。
“子黯?你怎么在这里?夫子呢?”这时,端木赐驾着马车恰好到了孔府大门前。
“师兄,夫子一回来就发高热了,我正打算出去采些降热的草药来。”我连忙放开颜歆,从端木赐手中接过了一只装满草药的竹筐。
“夫子发高热了?!走,快带我去看看!”端木赐从马车上跳了下来,急匆匆地往府里走。
“师兄,你先等一下!阿歆有话要同你说”我一把拉住了端木赐。
“阿歆?你怎么来了!”端木赐这才注意到蹲在台阶上的颜歆。
“端木叔父,我来找夫子,父亲不行了,他他有些话要同夫子说。”颜歆强忍住哭声,抽噎着说道。
“你说什么?你父亲他”端木赐的脸霎时僵住了,他直瞪瞪地看着颜歆,半天没有反应。
“医林说,父亲最迟熬不过今晚了,所以阿娘叫我来请夫子父亲从今天早上起就一直在念着夫子,端木叔父,你让夫子去看一眼父亲吧!”
“子黯,夫子他现在”端木赐怔怔地把头转向了我。
我知道端木赐此刻内心的煎熬,但孔丘已经七十有一,如今他腿疾发作,且高热不散,这时,莫说让他去送颜回最后一程,便是告诉他颜回病危的消息,恐怕他的身体都难以承受。
我没有说话,端木赐深吸了一口气,蹲下身子抓住了颜歆的手臂:“阿歆,夫子病了,去不了了,让叔父先送你回家,好吗?”
颜歆睁着他又红又肿的眼睛看了一眼端木赐,又看了一眼我,突然,极大力地挣开端木赐,不管不顾地冲进了院子。
“阿歆”端木赐和我大惊失色,连忙转身去追他。
“夫子夫子”颜歆哭喊着闯进了孔丘的寝居。
“阿歆,不要惊扰了夫子!”端木赐大骇,他奔进门冲着颜歆高声喝道。
“师兄、阿歆,你们怎么了?子黯,你把药采回来了?”卜商放下手中的湿布一脸疑惑地站了起来。
“阿歆,夫子病得很重,你不能吓到他,你父亲如果知道你惊扰了夫子,他一定会不高兴的。”端木赐走到颜歆身边,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走吧,跟叔父回去,你父亲还在家里等着你。”
“我不能一个人回去!夫子,夫子,你醒醒”少年看着床榻上苍老衰弱、满脸痛色的孔丘,泪如雨下。
“阿歆,是阿歆吗?”这时,床榻上的孔丘忽然悠悠地醒了过来,他艰难地转过脑袋,颤抖着朝颜歆伸出了手。
“夫子,是我夫子,你怎么了?”颜歆挣开端木赐,几步跑上前一把抓住了孔丘的手。
“夫子老了,爱生病了,你别哭。”孔丘抬手抚了抚颜歆的小脸,笑容虚弱无力,“你今天怎么来了,你父亲的病可好些了?”
“夫子,是子渊打发阿歆来看你的。”端木赐连忙走到孔丘榻前,跪在了颜歆身旁。
“哦。阿歆啊,一会儿回去可别同你父亲说我病了,他知道了又要操心。”孔丘长叹一声,摸索着从枕头底下掏出一条帕子,“快把眼泪擦擦,别叫你父亲看出来了,夫子今天累了,明天就会好的”
颜歆的手紧紧地抓着那方手帕,他想说话,可他的嘴张了好几次却始终吐不出一个字来。最后,他突然一个扑身紧紧地搂住了床榻上的孔丘:“夫子,你快好起来,夫子,你快点儿好起来啊”少年抱着孔丘失声痛哭。
孔丘病得沉重,在颜歆扑上来前,他已经半合上眼睛几欲昏睡,但少年这一抱又让他醒了过来。他抚着颜歆的脑袋,挣扎着想要坐起来:“阿歆,告诉夫子,你今天这是怎么了?”
“夫子,你不能起来。”立在床榻一旁的卜商一把扶住了孔丘。
卜商话音未落,颜歆已经松开了环抱着孔丘的手,挺身站了起来。他含泪怔怔地看着床榻上的孔丘,而后转身默默地把手递给了身旁的端木赐:“端木叔父,送我回家吧!父亲一定在等着我”
端木赐愣住了,他抬头看着少年的脸,有眼泪顺着他的眼角倏然滑落。
“好孩子,走,叔父送你回家见你父亲”
端木赐牵着颜歆的手走了,我站在府门口看着晚霞中渐行渐远的两个身影,不禁落下泪来。
以后的以后,当有人翻开那些竹简,当有人读到颜回用生命写下的一字一句时,他们会记得他,记得他二十九岁便生的白发,记得他贫苦却执着求道的一生。
颜夫子,一路走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