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南有樛木(1/2)
夜幕降临,无恤在落星湖畔生起了一团篝火。此时,细雨已停,浓云密布的天空中无星无月。夜风沙沙地吹着,无恤用一条薄被将我们两个紧紧地裹在一起。
“今晚不会有星星了。”我蜷缩在他怀中,小声地嘟囔着。
“再等一会儿,等天再黑一些,你就看到了。”无恤用下巴在我头顶轻轻地摩挲着。
“红云儿,我之前说的是认真的,我们今晚就成婚吧!”
“无巫,无堂,无香,无主礼之人,亦无观礼之宾,这天下哪有人这样成婚的?”
“怎么没有?”我抓着他的手臂,抬头道,“庶民之家,一把黍米,一尺红绢,将合婚之约祷告天地,这礼不就成了吗?”
“可我不想再委屈了你。女子这一生最重要的便是及笄与成婚两件大事,上次在齐地是迫于无奈,我如何能把这两件事都草草办了?”
“可我喜欢那样的及笄礼。按说,合婚之约只要祷告天地就算成了。你若觉得不够,等你回到晋国后,再到赵氏宗庙补一场祭礼不就成了?”
“你这会儿为什么这样急着要嫁我?”无恤长眉一挑,低头捏着我的下巴强迫我仰头与他对视,“你不是又在动什么鬼心思吧?今天下午我同你说过的那些话,你还没忘吧?”
“我哪有什么别的心思?倒是你”我拨开无恤捏在我下巴上的手指,垂眸哀恸道,“你既然知道我是个女子,为什么还要我这样没羞没耻地求着你?你现在不愿意应承我,是还想着要回新绛娶你那狄族公主为妻吧?你不敢与我盟誓,也不愿与我盟誓,你既已做好了打算,又为何还要说那么多好听的话来骗我?”我嘴里说的是言不由衷、故意激他的假话,眼中滚落的却是真心哀痛的泪水。
无恤本就着急,这会儿见我落了泪,就越发手忙脚乱起来:“你明明知道我的心意,还故意这样来冤枉我!”他低头替我擦泪,我却悲从中来,泪流不止。
“好了好了,依你,都依你!我与你盟誓,我们现在就成婚!等回了新绛我就告诉卿父,我已经娶妇了,再不能与他人盟誓了。好了,快别哭了。”无恤双臂一收将我牢牢地抱在怀中。
“你说真的?”我停止了挣扎,抬头怔怔地看着他。
“真的!”无恤掀掉身上的薄被,一手将我拉了起来,“我真服了你,你怎么总有办法让我的计划乱套?”
无恤是个凡事都要提前周密计划的人,但当他从自己的行囊里捧出那一套赤色织暗云纹绣龙凤大袖展衣时,我依旧惊讶得说不出一句话来。
“你这女人说风便是风,说雨便是雨。幸好我把它带在身边,不然你出嫁之日,怕是连件像样的吉服都没有。”昏暗的灯光下,无恤推开苇席上的黑漆小几,将手中的大红展衣铺在了我面前。
“这是”我惊愕地抚上展衣玄底绣红水纹的领缘,这样的红锦,这样的绣工,竟比当年百里氏红药出嫁时所穿的吉服还要华贵几分。
“这是我前些日子刚叫人从齐国送来的。今春,长姐要在虹织坊采办吉服,我就命人按你的身量一并做了这一件。”无恤俯身掀开展衣两只宽逾两尺的大袖,“两年前,周王之女出嫁,虹织坊用齐地最细的冰纨、最好的茜草染了十丈红锦。四丈做了王女的吉服,余下六丈我便让孟谈一直替我存着。这锦,红而不艳,浓而不重,很合我的心意。你呢,可喜欢?”无恤一手揽过我的腰,一手将展衣宽大的下摆放到了我膝上,“四儿说,你平日穿衣不喜衣饰过重,所以制衣的时候我就没让绣娘用太多的绣线。这凤鸟的鸟羽、飞龙的鳞甲用的都是彩雉身上的绒羽。束腰上也没用大块的玉石,换了你喜欢的珍珠,且刚好是一百颗。更巧的是,替你绣衣的三个绣娘,听说年岁加起来恰好也是百年。”无恤贴在我耳边絮絮地说着,我怔怔地看着手中腾云欲飞的凤鸟,心中一时百感交集,说不出话来。
无恤见我默不出声,脸上便有了慌色:“怎么?你不喜欢?”
“不,我很喜欢。红锦、绣工,还有这龙凤和鸣、珠结百子的寓意,我都喜欢”
“好,你喜欢就好。”无恤两肩微沉似是松了一口气,“之前,你说你喜欢花椒多子的寓意,我还特地派人去寻过红色的琉璃珠,可想着婚礼之时会有四方之宾,最后还是定了龙凤图纹。早知今日只有你我二人,就该做一套合你心意的。”
“花椒也好,龙凤也好,有夫郎待我这份心意,便什么都好。”为了不让他看见我眼底的水光,我忙俯低身子,把脸埋进了他的胸膛。今夜的合婚之说,原只为在他这里骗得一夜温存。岂知,他当日在月下松林说要来年执雁送我,竟是字字真心。假意真情,到最后竟还是我辜负了他
“虽然今晚只有你我二人,但这婚礼也不能随随便便就操办了。你在屋里先把吉服换上,我到四处找找可有行礼用得上的器物。”无恤在我发间轻吻了一下,作势就要起身出门。
我连忙拭去眼角的泪水,跟着也站了起来:“一起去吧,两个人找得快一些。”
“你现在倒是比我还着急。好吧,拿上油灯,我们一起去找。”无恤笑着牵起了我的手。
借着昏暗摇曳的灯光,我们在荒废了许久的草堂里找到了一只缺脚的香炉,两块干裂变色的香木,几只陶盆、陶碗,外加一串渡水用的干匏瓜。东拼西凑,最后,竟真的被我们找到了婚礼所需的一应“礼器”。
夜深沉,无恤将置办好的东西悉数搬到了落星湖畔。我洁面净手,对镜梳妆,小心翼翼地换上了那套华贵无双的嫁衣。
窗外,风吹竹叶沙沙作响,我静坐在草堂之中等着我的良人骑马来迎时,忽然出了神。
我要出嫁了,这一回我是真的要出嫁了。
原以为在这个时候我会想起很多人、很多事。我以为我会想起伍封,想起自己年少时做的那些美好而瑰丽的梦。可我没有,我此刻脑中竟只有幼时阿娘抱着我站在别家院墙外仰望枝头繁花的场景。
那天的天很蓝,翠绿的叶间透着暖洋洋的阳光,阿娘一手抱着我,一手扶着长满藤蔓的院墙。她仰着头,苍白的脖颈伸得很长,长得让年幼的我有些害怕。我抱紧她的脖子,仰头如她一般凝望,那些闪烁在绿叶间的大大小小的光晕迷离了我的眼睛,让那日记忆中的木槿花变得模糊、遥远。时隔多年,我虽记不得枝梢木槿的花色,却牢牢地记住了阿娘的眼睛那双渴望的、盈满思念的眼睛。
木槿花,朝开夕落,只一日的恩爱,却要用一生去追忆。
彼时阿娘的欢喜、悲苦,我也许很快就会懂了。
“踢踏踢踏”静夜之中传来清晰可闻的马蹄声。
我敛去眉梢眼底的哀色,漾起了最甜蜜幸福的微笑。
我的良人,他敲开了我的房门,他用他星芒璀璨的眼睛诉说着他的爱慕,他牵起了我的手,如珍似宝地将我抱上了马背。
十五岁的夏末,我终于出嫁了。
夜,裹挟着微凉的风吹过滴着雨水的竹叶,林间的夜莺被我们的马蹄声惊醒,低低地啭了几声梦呓般的鸣叫,便又合翅入眠了。
无恤骑着马带着我在林间穿梭,当我们耳边湖水拍岸的声音愈来愈响时,他却执意捂住了我的眼睛。
“傻子,这么黑的天,你不捂我的眼睛,我也什么都看不见啊!”我握住无恤温暖宽厚的手掌嘲笑着他难得一见的傻气。
“闭上眼睛,我们马上就要到了。”他低头在我耳边轻声说了一句,策马在竹林里小跑了起来。
风声、水声、心跳声,在我耳边交织成了一曲神秘的小调。
少顷,无恤轻笑着拿开了捂在我眼前的手掌:“到了。”
黑暗中,几点深蓝色的荧光忽地跃入了我的眼帘。是星星,还是萤火虫?我好奇地睁大了眼睛。天宇之下,一片星光璀璨的湖泊瞬间夺去了我的呼吸、我的思想。我凝望着眼前浩瀚无边的星空如坠梦境。
“这就是落星湖?”我转头看向无恤痴痴地问道。
“嗯,这就是落星湖的秘密。”无恤贴着我的耳郭低低地笑道,“我说过今晚要带你来看星星,瞧,我没有食言吧?”
夜色中的落星湖褪尽了黄昏时迷蒙的雾气,在它细密柔滑的波纹间,闪烁着无数点耀眼的星光,它们翻涌着,起伏着,时而连成一片,时而又汇成一条条蜿蜒的荧蓝色光带,随着水纹轻轻荡漾。
传说中,太阳每日都要在甘渊洗浴。难道,今夜这满天的繁星都趁着浓云蔽天跑到这湖中游玩了吗?
无恤将出神的我从马背上抱了下来,我牵着他的手一步步朝湖水走去,万千繁星在这一刻朝我们扑面而来。
落星湖畔,我与他对席而坐。黄土陶盆代了沃盥礼中的青铜匜,一劈两半的真匏瓜做了合卺礼上的匏形耳杯。没有巫士,我便自己做了巫士;没有主礼之人,无恤便自己做了主礼之人。天为盖,地为榻,星为烛,我已想不到这世间哪里还有比这更叫我心喜的婚礼。
礼成之后,无恤并没有急着带我回院,他在湖畔用束薪生了一堆篝火,我们相拥而坐,就这么静静地看着满湖星光。
“原以为要盼到这一日,还要多等好些时日,没想到,在这他国荒乡你就这样点头嫁了我。阿拾,这该不是华胥一梦,梦醒了,你就不见了吧?”无恤转头深深地望进我的眼睛。
我举起自己被他牢牢握住的左手,抿唇笑道:“你抓得这样紧,我就算生出翅膀飞到九天之上,都还得带着你啊!”
“这倒是,你既嫁了我,这辈子就休想再逃出我的手心。”无恤嘴角噙着笑,右手用力一拉。我身子一倾,便哧笑着顺势倒在了他的臂弯里:“夫郎真不会说话,好好一句不离不弃,硬叫你说得这般难听。”
“胆大包天的小妇人,居然敢嫌夫主说话不好听?等我过两日好好想想,总得给你立出三卷家规来。”
“若你立了家规,我就再不同你嬉闹亲近了。”我伸手攥住他胸前的衣襟,身子稍稍往上一挺,张嘴咬住了他右耳的耳珠,“不这样不这样也不这样”我一边呢喃着,一边顺着他的耳际一路吻至他衣领正中微露的凹陷。
“小东西,你在做什么?”无恤沉声一叹一把捧起了我的脸。
“夫郎,教我”我仰头凝望着他幽暗深邃的眼眸,一点点地吻上了他的嘴角。
无恤呼吸一重,猛地将紧贴在他身上的我拉开了半尺。
他紧抿着嘴唇没有说话,只低下头深深地凝望着我。我不闪不躲,只蹙着眉迷茫地看着他。无恤带着薄茧的指腹轻轻地从我唇边划过,我喉头发紧,不自觉地伸出舌头轻舔了唇瓣。
腰际陡然一紧,无恤猛地仰身将我抱坐了起来。他炽热的唇疯狂地吻上了我的唇,我心中剧颤,只能紧紧地圈住他的脖颈,将战栗的身体贴了上去。
无恤呻吟一声,猛然扶住我的脑袋,狠狠地吻着我往后仰去。
我的长发纠缠在他指间,他的唇在我身上点起簇簇火苗。我闭上眼睛往无尽的虚空里坠去,周围的一切仿佛全都消失了,我的世界只剩下了一团愈烧愈烈的火焰。
无法抗拒,不容抗拒,无恤的唇在我身上一路攻城略地,我像一尾搁浅的鱼,喘息着紧紧地攥住了身下湿漉漉的青草。
突然,他从我身上抬起了头。下一瞬,我已经被他一把扛上了肩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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