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子归子归(2/2)
嘉鱼坊是间用青竹新搭的屋子,屋子里收拾得极干净,里墙上错落钉了些竹桩,桩上垂了几根麻黄色的枯藤,藤上又挂了七八只青陶盏,盏里有土,种了些黄色的小花和绿色的香草。屋里总共只有七张松木长案,其中一张上摆了一把琴、一炉香。
环顾四周不见伯鲁与明夷,我便由着仆役领我在一个沿河靠窗的位置上坐了下来。
“姑娘要吃点儿什么?”仆役问。
“我等人。”
“省得了,鲤、鲫、鲈、鲂、鳗、鳊、鲮,江河里有的,我们这儿都有,姑娘想吃什么,怎么吃,待会儿只管招呼奴来。”
“好。”我笑着点了头,仆役行了一礼就退了。
与我邻桌的是两个文士模样的男子,没带女眷,吃的约莫是一盆鲤鱼,走时竟放了高高两摞钱币在案上。另外几桌都带了女眷,看样子都是自己家中出挑的女乐,男子们饮酒吃鱼,女子们便在一旁布菜。
我此时早已没了方才出门时的惬意,只想等伯鲁和明夷来了,道一声别就回去。可左等右等,等到一屋子的人都吃完了,走光了,也没见伯鲁他们来。
伯鲁约了我,又约了无恤,既是这样,他和明夷又怎么会来呢?
我自嘲一笑,站起身来。
仆役见了连忙跑了过来:“姑娘要走了?”
“嗯,我等的人应该不会来了。”
“姑娘且等一等。食时已过,想必姑娘也饿了,主人家已经替姑娘备了酒菜,姑娘吃过了再走吧!”
“我出门没带足钱币,怕是付不了饭资。”我想起邻桌放在案上的两摞钱币,摇头回绝。
仆役咧嘴一笑,乐道:“姑娘说什么笑啊,凭姑娘这样的相貌,之后半月只管来吃鱼就是了。一人来,呼友来,都成。”他正说着,大堂旁的小门里有人敲两下竹罄,仆役一喜,忙又道,“姑娘赶紧坐下,奴这就去把酒食端来。”
“这多谢了。”我重新坐下。窗外,一群长脚的白鹭扑展着双翼落在了岸边浅浅的河水里。
“桑子酒、栗子粉蒸粱米饭,还有新炸的酒渍多子鱼,姑娘快尝尝。”仆役的声音飘进我的耳朵。有渔夫撒网,白鹭惊飞,有遮天的白羽嗡嗡地从我头顶掠过,可我看不见也听不见了。
子归,子归,云胡不归?
子归,子归,云胡不归
他是阿娘的良人吗?他就是当年在范府院墙外唤她阿舜的情郎吗?
是吧,他这一身黄栌色的深衣有几个男子敢穿?他这一双氤氲含情的眼睛有几个男子能有?世间也只有他这样的人,才配得上我美丽的阿娘,配得上“邯郸城外千株木槿”的传说。
男人朝我款步走来,我舌根发硬,喉咙里像是塞了一大团的东西,说不了话,只一下下地发哽。
“在下做的菜不合巫士的口味?”赵稷看了一眼案上的酒菜,笑问。
我默默地打量着眼前陌生而熟悉的面庞。我的眉眼是随了阿娘的,可这鼻子、这两侧的一对耳却与身前的人如出一辙。阿娘,他就是我阿爹吗?
“这是拿郁金酒渍过的多子鱼,刺软,肉实,新炸的还脆,巫士不妨尝一尝。”赵稷拂袖在我身前坐下。
“多谢邯郸君的好意,鲤、鲫、鲈、鲂、鳗、鳊、鲮皆可,小巫唯独不吃这多子鱼。”我将彩漆长盘往前一推,紧巴巴的声音自己听着都觉得刺耳。
赵稷一笑,伸手将那碗炸得金黄的多子鱼从长盘里端了出来:“巫士别看鱼小,刺多,吃了就知道好吃了。还有这栗子黄粱饭,也吃一点儿,赵某可是有些年头未入庖厨了。”
我垂目坐着,鼻尖拂过的微风里飘来一阵极淡的江离香,香气散了又露出两分柴火味。“邯郸君为何要为小巫备此一餐?桑子酒、栗子饭、多子鱼,以前可也有人为邯郸君做过?”我僵坐在男人面前,真相已一撕即破,我却非要逼他亲口说出来。
赵稷的脸在温暖的春光里白得依旧有些泛青,我直盯盯地看着他,他伸手拿起装了桑子酒的黑陶高颈壶给自己小斟了一杯酒:“桑子、栗子、鱼子,三子一家。我每次远行回到邯郸,她和阿藜都会为我备一份这样的晚食。她说,这餐名唤子归。一子得归,二子心悦。今日你来,我自然也要给你做这一餐。阿舜你娘在秦国也给你做过这些?”
“做过,当然做过。”我眼里滚出了泪,嘴角却勾着笑,“馊谷子混烂菜叶放进陶釜里,运气好的时候再扔一把人家庖厨里丢出来的鸡肠子。没有盐,腥得我恶心,阿娘就跟我说:这是冬祭前新磨的栗子粉蒸的粱米饭,黄黄的香香的甜甜的,阿女乖,吃一口。阿女吃完,喂阿娘吃一口。邯郸君,我是贱奴,我吃过的子归和你吃的不一样!你的这一份,我吃不起!”我说到伤情处,一挥手就将那碗多子鱼打翻在案,然后起身解下腰间的佩囊将里面的钱币全都倒在了案上,“邯郸君做的鱼太金贵,小巫吃不起,余下的钱,明日差人送来。”说完,丢下佩囊转身就走。
赵稷起身猛地抓住我的衣袖:“阿拾,不管你认不认我,你都是我的女儿!”
阿拾。
他这一声“阿拾”听得我霎时泪如雨下,我从来不知道自己的名字从他嘴里吐出来时,竟会有这般心酸的滋味。
“邯郸君既知我名拾,难道不知何为拾?我是秦将军伍封从大火里捡来的孩子,你凭什么说你是我阿爹?!你养过我吗?你打过我,骂过我,教过我吗?你连个名都没给我取过!”我大吼着一把甩开赵稷的手。
“我有,你兄长名藜,你名”
“别告诉我!”
赵稷的面色在我的怒吼声中僵住了,他也许根本没想过我这个女儿居然会不认他,居然没有跪倒在他脚边哭着喊他阿爹,反而横眉冷对地站在他面前,对他高声怒喝。
“我是没有教养过你。可伍封把你养得很好,蔡墨把你教得很好,所以,你应该知道你今日该恨的人不是我。”赵稷盯着我的眼睛,原本激动的声音一点点地冷却。
“我知道我该恨谁。可你呢,你又对我做了什么?临淄城、商丘城,你为了报复赵氏,一次次地把我往死路上推。你为陈恒出谋划策的时候,你想过我是你女儿吗?如果我死在齐国,就是我该死,就是我没资格做你邯郸君的女儿为你出生入死,对吗?今日,你假惺惺地给我做了这餐子归,心里打的又是什么主意?!”
“你的父亲在你心里就如此不堪?这世上就只有他赵无恤才值得你为他出生入死吗?你太让我失望了,你也太让你娘失望了!”赵稷听了我的话,凤目里满是怒气。
“你别提我娘!”我低下头,十指的指甲深深地掐进了掌心,“邯郸君,十几年前,鲁国公输宁曾为智氏修建了一间关押药人的密室。这药人也许就是阿藜,若你能找到他,你我之间再谈到底是谁让阿娘失望!”
“阿藜”
“对,阿藜。邯郸君是不是以为他已经死了,所以这些年就心安理得地躲在齐国,躲在陈恒背后?可我阿娘信他还活着,我信他还活着。若药人真是阿兄,你且想想他盼了你多少年,他被人取血挖肉的时候又叫了你多少声阿爹!你配做我们的阿爹吗?你根本就不配!”我抹了一把脸上没出息的眼泪,转身夺门而出。
泪水迷眼,脚步踉跄,才冲出大门一头就撞上了两个人。
一朱一青,那朱衣的被我撞翻在地,还欣喜地冲那青衣的喊:“嘿,陈爷,是我家姑娘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