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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畏子不宁(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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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哈哈哈,有意思了。”智颜大笑着站了起来,转头冲宴席左侧兴奋喊道:“义君子何在?上场与赵世子一较高下吧!”

陈逆此时就坐在陈盘身后,整场筵席陈盘左拥右抱玩得高兴,陈逆只默默地坐在灯影里,仿佛这里一切的热闹都与他无关。但这会儿,整个筵席上的人都把目光聚在了他身上,陈盘亦看好戏似的看着他。

陈逆起身跪地一礼,抬手垂目道:“逆三日前负伤,不可持剑。望智世子恕罪!”

“负伤?”

陈逆不语,只垂目跪着。

陈盘睨了他一眼,转头拍着大腿对智颜朗笑道:“哎呀呀,我怎么把这回事儿给忘了!智世子千万见谅,三日前,盘与义兄到城外食坊吃鱼,门还没进去就叫个冒失鬼给撞了。义兄为护陈盘,手腕伤到了,不可持剑,万不可持剑的。”

陈盘言辞夸张,可只有我知道嘉鱼坊外陈逆根本没有受伤,陈逆冒着得罪智氏的风险当面拒绝智颜,只因为他是坦坦荡荡的真君子,他敬重自己的对手,也敬重自己手中的剑。

乘人之危的事,陈逆不会做,可这世上终究小人多过君子。

智颜被陈盘所拒,回头又见无恤垂首立在那里似已大醉,于是嘴角一扬,低头解下自己的佩剑,走到无恤面前道:“既然义君子有伤在身,那颜就斗胆请赵兄赐教了!”说完,不顾无恤醉酒愣怔,抬手敷衍一礼,礼毕,拔剑就砍。

我与剑士首齐齐吸了一口冷气。这哪里是比剑,这分明是要杀人啊!无恤纵使剑术再好,此时连剑都拔不出来,如何能与他相抗?智颜意在羞辱无恤,又岂会手下留情?

无恤被智颜逼着连退了数步,左右闪避,袖口、衣摆还是不免被砍出了数道破口。

高阶之上,智瑶的脸上终于有了笑容。

光室之中,惊呼声此起彼伏。

剑士首冲出筵席跪在地上朝智瑶拼命叩头,智瑶噙着笑看着场中全无公平可言的比剑,一抬手就将一只青铜酒樽重重地砸在了剑士首的背上。

无恤的背撞上了厅中的梁柱,整个人斜摔进乐师群中。惊慌的乐师们搂笙抱琴一哄而散。智颜挥开人群举剑就刺,无恤这时才勉强抽出剑来反手一格。得意扬扬的智颜没料到无恤还能反击,脚步一滑险些摔倒。无恤酒醉,猛力一格,手中长剑竟脱手而出。智瑶身旁的酒侍见长剑从天而降,头一缩,将一勺热酒全都淋到了自己脚上。

“你?!”智颜见无恤的剑正砸在父亲智瑶的脚边,气得举剑又朝无恤胸口削去。

无恤长剑脱手,只能挥袖退避。可他脚步虚浮,哪里能避开智颜的频频攻击。左臂受伤,右臂随即也染了血,青黄色的蒲席上洒落串串鲜血。

“我输了。”无恤握住受伤的右臂蹙眉认输。

智颜却似没有听见,挺剑向无恤左胸疾刺而去。

那一瞬间,我想也没想已飞身朝无恤扑了过去。

“铮”两剑相交,陈逆挺身挡在了我身前,手中三尺长剑将智颜逼得直退了两步。

“智世子,比剑需识度。”他收剑入鞘,沉声道。

“颜儿,赵世子已认败,你这样胡闹成何体统?”座上的智瑶持杯轻喝。

“赵兄认输了吗?那是颜失礼了。”

厅堂之上,赞誉之声四起,智颜收剑入鞘,脸上得意的笑容难以抑制。

“你快去吧,他走了。”陈逆低头看我。我回头,身后的人已消失在灯火尽头。

夜深沉,偌大的一轮红月悬在半空之中,长街上空荡荡的,我茫然四顾,这才明白,原来放下一个人不是放开他的手、避开他的眼就可以的,心系在他身上,人又怎么逃得了?

远处,在月亮孤寂的影子里,系着我一颗心的人正扶着土墙吐得厉害。

他痛苦的声音被压得很低,但寂静的夜将它放得很大,我不敢靠近,只能远远地看着他,看他吐尽了,直起身子继续往前走。

他时走时停,漫无目的地在夜半无声的长街上游荡。我默默地跟在他身后,不敢靠近,亦不敢离去。

无恤温热的血滴在我脚下,他月光下长长的影子就在我身旁游移,可我除了陪伴,全然不知此刻的自己还能做些什么。他痛苦的源泉、我痛苦的源泉都如这扯不碎、叫不破的黑夜,让人无能为力。

两个影子、一轮月,我们就这么无言地走在黑暗里。没有旁人,没有争吵,没有两个家族的血海深仇,半年多的离别后,这竟是我们最长的一次厮守。

一前一后,踏影随行,走了数不清的弯路,数不清的回头路,他最终还是回到了属于他的地方。

赵府门外,我看着他一步步迈上台阶,我知道那扇大门背后会有人心疼他的伤口,安抚他的痛苦。而我,一个仇人的女儿,一个侍神的巫士,除了安静地走开,什么都不能做。可走,我又能往哪里走?我没有了他,没有家,哪里才是我的方向?

夜雾弥漫,我立在孤月之下,忽然就丢了来路和去路。

踢踏,踢踏有清脆的马蹄声踏破夜的沉默。

惊回头,无恤骑着马从府门一跃而出。

我呆立,他俯身一手将我抄上马背。

“喝!”身下的青骏听到主人的声音撒开四蹄冲入迷蒙的夜雾,追着落山的月轮飞奔而去。

无恤醉了,醉得放肆而疯狂。

他用他滚烫的身体,熨烫着我每一寸皮肤。他用他的疯狂,逼我和他一起疯狂。

月亮是何时下山的,我不知道,只记得在自己晕睡过去前,透过他凌乱的发丝,看到启明星爬上了东方蓝紫色的天空。

半年多了,我从未睡得这样沉。黑暗里,有温暖的身躯紧紧包裹着我,耳畔沉稳的呼吸声像是月光下的潮汐,一波波将我推向梦乡。

闭上眼睛时明明睡在雁湖边的青草地上,醒来时却已经躺在草屋的床榻上。醉酒的人已经醒了,酒却未全醒,他见我睁开了眼睛,一个翻身就趴到了我身上。我用手抵着他的胸膛,他支起双臂直直地看着我,眼神竟似责问。

我想要逃走,可此刻不着寸缕,连衣服都不知道脱在何处。

“放我走。”我扯过床榻上的薄被努力遮住自己的胸口。

“永远不要替我挡剑,永远。”他盯着我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完,而后身子猛地往下一退,探头又钻进了我身上的薄被。

想逃吗?根本逃不了。他知道我身体的每一处秘密,强聚起来的理智,在他不容拒绝的攻势下,溃不成军。

累了,又睡了。睡醒的时候抱着被子坐起身,望着窗外的红日,呆坐了半天才分辨出这不是朝阳,而是第二日的夕阳。

身旁的人已经不见了,枕上放着一套干净的衣裙。我忍着周身酸楚穿上短衣,却发现绯红色的襦裙上放着一串白玉组佩。五只玉雁以相思花结为隔,雁形逼真,姿态各异。

纳彩、问名、纳吉、纳徵、请期、亲迎,婚仪六礼,五礼执雁。

那年在齐国,他说来年雁归之时,执雁送我。哪知落星湖畔一别,到今日已经整整五年。原以为两心相许就可以终身相随,天涯共飞。可秋去春来,雁有归期,我们却断了当初的誓言。

打开房门,走出草屋,这里是他躲避风雨、舔舐伤口的地方。那一年,我在智府装神弄鬼戏耍智颜,无恤在智府门外接了我就带我来了这里。也是在这棵木兰花树下,他抱我下马,我以为他要吻我,他却一气之下把我丢进了深冬冰冷的湖水。

冰火两重天

“你在想什么?”有人从背后将我紧紧环住。洁白如玉的木兰花在夕阳的浸润下散发着淡淡的金红色的光晕。我轻轻握住环在自己腰际的大手,他低头亲吻着我披散的长发。

“痛吗?”我问。

“不痛。”他撩开我的发丝,把头深深地埋进我的颈项,“要知道流这么几滴血就可以让你心软,我早就自己下手了,也不用劳烦智颜那小儿。”

“你昨夜醉了,若无人制止,智颜本可以把你伤得更重。”

“你替我赢了棋,我不流这几滴血,智瑶心有不甘怕是要毁约,你的棋可不就白下了?”

“可他们羞辱了你”

“我记下了。”无恤将我转了过来,拥着我道,“昨夜叫我最难受的倒是你那一扑。我即便醉了也不至于死在智颜手里,若他伤了你,我才是真的输了。”

“陈盘和智瑶赌了什么,你和智瑶又赌了什么,值得你这样拼命?”

“你猜陈盘此番为何入晋?”

“郑国自去岁起屡次骚扰宋国边境,宋国不堪骚扰定会向晋国求助。晋国为拉拢宋国想要出兵伐郑,但齐人肯定不想让晋国讨伐郑国,所以就派陈盘来做说客了。”

“你这半年在秦国,中原的事知道得还不少嘛!”无恤微微一笑,算是默认了。

“晋侯大疾,你卿父又久病缠身,伐不伐郑都要看智瑶的意思。可我昨夜不觉得智瑶想伐郑啊。”

“智瑶是没打算伐郑。他和陈盘的赌注无非是由谁去调停宋、郑两国的争端。你赢了陈盘一局,齐国就必须出面让郑国停止对宋国的侵扰,郑侯还要另外备礼向宋公致歉。”无恤拉着我穿过一片开满野花的草地,然后指着不远处的柏树道,“饿了吧,我在那边给你做了荇菜鱼羹。”

“那你呢,你和智瑶赌了什么?为什么智瑶说我替你赢了两座城池?”

“这么急做什么?你不饿不累吗?看来,我这一天一夜还是轻饶你了。”无恤见我喋喋不休,一把将我揽进怀里。

我脸一红,伸出双手一下捂住了他的脸。

无恤在我掌心吃吃一笑,擒着我的手腕道:“你怕羞,捂我的脸做什么?我又不怕羞。”

“我饿了,吃鱼去了。”我收回自己的手,飞快地朝湖岸边跑去。

春日的雁湖一改昔日的萧索,如镜的湖面倒映着满天绯红的晚霞,成群的大雁栖息在湖岸边的水草丛中,偶有几只振翅而飞,吟哦之声清脆辽远。在离雁群不远的柏树下支着一方木架,架上吊着铜釜,釜中轻烟袅袅。我自己找了碗,拿木勺盛了满满一碗的鱼羹。

无恤笑着走到我身边,开口道:“我和智瑶赌的是赵氏伐郑的机会。智瑶以卿父久病为由,想要以一家之力独自伐郑。这样一来,他既可以在军中树立威望,又可以一人独得封赏。封赏之城在北,我不能不争。”

“可你不是说智瑶没打算伐郑吗?宋郑之争只要调停便好。”

“傻瓜,那是骗齐人的鬼话,你也信?智瑶不是不想伐郑,而是碍着晋侯的病还不能伐郑。可宋郑两国争了一百多年,智瑶总能找到借口出兵。我若不未雨绸缪,岂不是叫他独得了北方四城,生生断了我赵氏北进之路?”

晋国西有秦,南有楚,东有郑、卫、齐、鲁。赵氏若要拓地只能北上。当年董安于为助赵鞅北进,硬生生在一片荒地上造出了一座大城,为了填满这座大城,赵鞅才会向我祖父赵午索要五百户卫民,毁邯郸,以填晋阳。我的家、我所有的亲人就这样成了赵氏北进之路上的牺牲品。

“你如今还想要往北拓地吗?”我端着陶碗,嘴里的鱼羹已完全变了味道。

“北方是赵氏的生脉,我不得不争。”

“可昨夜我若输了呢?”

“六盘皆输,那便是天要助他智瑶了。只可惜天神眷我,把你给了我。”无恤伸手擦掉我嘴角的鱼羹,我一抿唇,放下手中陶碗站了起来:“昨夜是陈盘的自大帮了你,与我无关。我吃饱了,要回去了。”

“你还在怪我?”无恤拖住了我的手。

“我不怪你。只是你要做阿爹了,你我过了今日能不见就不见吧!”我用力去掰他的手,但这一次却怎么也掰不开了。

“我要走了。”

“不许走。”无恤双臂一张将我紧紧箍在怀中,“你心里有我,我心里也只有你。你我的将来不会有任何一个不相干的人。我赵无恤的婚誓一生只说一次。死生契阔,与子偕老。如今,你未老,我未老,你为什么要这么迫不及待地推开我?”

“昨夜是个意外。我那日在草棚里跟你说的才是我的真心话。你没变,是我变了。以后我要去哪里,和谁一起去,回不回来,都与你无关。”我话未说完,声音已经发哽。

“一次已经够了,你不能再抛下我一次!不管你信与不信,我赵无恤从始至终未曾负你一丝一毫。只要我拿下北方的代国,我就不再需要她母家的马匹,你将来也不会再见到她和她的孩子。”

“代国是伯嬴的代国,孩子也是你的孩子。”

“那不是我的孩子!我只要你为我生的孩子。你等我,两年就好,不,一年就好。”无恤捧着我的脑袋急切地嚷着。

我看着他,眼泪已在眼眶中打转:“红云儿,我们不会有孩子了我不能等你,也再不能爱你了。”

“为什么?”

“因为”因为我是邯郸君赵稷的女儿,因为你的父亲毁了我的家,如果与你长相厮守,生儿育女,我怎么对得起我死去的阿娘

“阿拾?”

“不要问我为什么。”

“好,你不说,我便不问。”

无恤的温柔将我的眼泪一下逼出了眼眶:“我不想哭,我不要哭。”

“你没哭。”他叹息着,将我的脑袋压在自己的胸前。

再回城时,太阳已经落山,一轮淡月挂在山巅,轻薄如纱的彩云在墨蓝色的天空中随风轻移。无恤骑着马将我放在身前,碎碎的马蹄声将我一路送回了浍水边的小院。

不想放开身后的人,可又必须放开。马蹄声未止,我已经从马背上跳了下来直冲进了小院。

门外一片寂静,只有闹人的山雀子站在木槿花枝上叽叽叫个不停。

我知道他就站在门外,他也知道我就站在这里。

一道门隔着两个人,隔着两颗心。

“你走吧!”我闭上眼睛。

有风吹起发梢,睁开眼,人已经被他抱起。

“阿拾,没有不可以,在我这里没有什么不可以!”无恤抱着我,一脚踢开了脆弱的房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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