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三子同归(1/2)
又聋又瞎的狱卒倒在了我牢房外的走道里,他没有瞳仁的雪白的眼睛瞪得极大。在离他不远的地方,黑甲军的尸体横七竖八堵塞了整条地牢的通道。
赵稷站在我面前,在他的身后还站着红发冲天的盗跖。当我趴在盗跖的背上,像鸟儿一般飞出赵府的高墙时,我忽然觉得这个世界远比我想象的要更加复杂、疯狂。赵稷、盗跖,这两个毫不相干的人为什么会在一起?
盗跖放下我时,顺手脱下自己的毛褐将我紧紧裹住,而后一脸嫌弃地扯起我的头发,鄙弃道:“你怎么和她一模一样?丑死人了。”
我听了他的话约莫是笑了,浑浑噩噩地竟扯了他的手放在自己隆起的小腹上:“爱吃小孩儿心肝的恶鬼,当年我躲在阿娘肚子里没瞧清楚,你救人时的模样很是英武,不似恶盗,似君子。”
“狗屁君子!”盗跖冷哼了一声,收回了手。
我想再调笑他两句,可双眼一黑,人已经晕了过去。
昏昏沉沉之中,有人一直坐在我床前,他身上清凉微辛的江离香让我梦见了初夏时节大河之畔那座天下最美丽的城池。梦里有河风徐徐,有花海荡漾,有将我放在肩头带我飞奔嬉闹、大声欢笑的父亲,那个我从未见过的、让阿娘思念一生的父亲。
“阿拾,你醒了吗?”梦醒,香散,一身碧色衣裙的阿素坐在我床头关切地摸着我的额头。
“是你来了”我睁开眼睛,又再闭上。
烧水洗浴,换水再浴,当我洗尽全身污秽,从阿素手里接过那面幽王璇珠镜时,我看到了镜中一张形同骷髅的脸。
阿素替我穿衣,一层又一层:“对不起,是阿姐来迟了,叫你受苦了。”
我靠坐在床榻上,已无力分辨她是真情还是假意。“这是哪里?”我问。
“还在路上。”
“我们要去哪里?”
“我们要往东南去,阿姐带你去郑国。”阿素坐在我身旁,轻轻地握着我的手。
郑国?齐人的盟国。
“四儿呢?这一次,你又把她捉去哪里了?”
“我这回可没捉她,是你阿爹派人把她从赵府救出来了。”
“是嘛。”他赵稷有时间从赵府救走四儿,却任我后知后觉地留在无恤身边,他这是借了我的药罐下毒害人,又要借赵鞅的手让我死了对赵氏和对无恤的一份心啊!阿爹呀,阿爹,过了那么多年,你还在算计我,你到底有没有一日,哪怕只有一刻,真的把我当作自己的女儿?我心中郁愤,双眼发酸,只得转过脸,闷声道:“四儿现在在哪里?我要见她。”
“四儿姑娘比你早走半个多月,这会儿兴许已经到郑国了。等我们也到了郑国,你自然就能见着她了。小妹,你肚子里的孩子是赵无恤的吧?”阿素伸手来摸我的肚子,我头皮一麻,整个人已不自觉地往后挪。
阿素倒不见恼,只笑看着我的肚子道:“你这肚子里的孩子可真是个命硬的,这么连番折腾,你都没了人形,他居然还有力气扒着你。可见啊,他是有多喜欢你这个阿娘。不像我以前肚子里那个,颇没良心,我才跑了一跑,哭了两回,他撒手就不要我了,和他阿爹一个模样。”
阿素的话说得云淡风轻,我却听得心惊肉跳。她之前怀过一个孩子?谁的?张孟谈的?难道张孟谈当年真的没有死?!
我欲详问,阿素却低头捧着我的肚子道:“小娃娃,再等两日我们就不坐车了,姨母带你阿娘坐船去,好不好?到时候也叫你这暖心的娃娃舒服舒服。”
“阿素”
“哦,对了!那案上的镜子是盘让我转送给你的,他说你娘不在了,送给你也算是物归原主了。”阿素打断了我的话,抬手指着案上的幽王璇珠镜道。
“你那孩子是张先生的吗?那年在齐国,驾车落在湖里淹死的人不是张先生,对不对?是你救了他吗?”
“当年是我鬼迷心窍救了他,硬叫他同我过了这几年糟心的日子。好在,他前月里又死了,他的孩子也没了,省得我一个没出嫁的姑娘拖着个没爹的娃娃浪费大好年华。”阿素莞尔一笑,款款起身,“行了,阿姐走了,你先好好休息吧,晚些时候,你阿爹还要带你去见一个人呢!”
“我不困,我们出去走走吧!”我拖住阿素的手,阿素大笑,拍着我的手道:“小妹,你该不是可怜我,想出门说些什么好听的话开解我吧?放心,我不过是没了个孩子,一块黏答答的血肉罢了,痛过了就忘了,没什么好安慰的。”
“不。”我紧紧握住阿素的手,“我如今这副鬼样子,哪有资格去安慰你。不过是许久不见阳光,想出去走走罢了。”
“那就好。我这人最听不惯那些安慰人的好话。若你说了,我一准是要翻脸的。若我翻脸,你可又要怕我了。”
“走吧,我没力气安慰你。”我将身子靠向阿素,阿素笑着将我扶了起来。
寒山苍翠,秋水潺湲,柴门之外是秋日山林最美的景色。只可惜,我在赵府的地牢里待得太久,秋日午后慵懒和煦的阳光落在眼里竟也觉得刺目。阿素见我频频落泪,便扶着我走到溪旁的一棵苌楚树下。仲秋时节,苌楚果熟,金色的阳光下,一颗颗褐中带绿的果子挤在一起,坠在枝头,看着倒叫人舒心。
“别看了,我都不知道你这样流泪,是心酸,还是眼酸了。”阿素抬头摘了一个果子,捏了捏,掰开,递了一半给我。
我擦了眼泪,低头咬了一口苌楚绿色的果肉,眯了眼道:“这回不是心酸,也不是眼酸,是嘴巴酸了。”
“酸吗?我倒觉得挺好。”阿素啃了自己那一半又来拿我的,我顺势抓了她的衣袖道:“今日无人相扰,你就同我说说邯郸氏和范氏以前的事吧!”
“不省心,我就知道你要问!”阿素睨了我一眼,抬手又从树上摘了两颗果子。
“总要有人说给我听的,与其待会儿听那个人说,倒不如听你说。”
“阿拾,那个人可是你阿爹。”
我扯了扯嘴角,没有说话。
阿素轻叹一声道:“你果真要听?过去的那些事可多少都带了些血光,我怕你现在听了,对孩子不好。不如等我们到了郑国,你养好身子,平平安安把孩子生下来了,我再说给你听?”
我摇头,抚着肚子轻笑道:“血光都见了那么多,难道还怕听吗?再说,我这孩子若真要走,怕是十个,我也留不住了。”
“唉,赵无恤那小子死不撒手的臭脾性落在他孩子身上倒不是坏事。既然你要听,我就索性今日都告诉你吧!”阿素挪了身子坐到我对面,开口徐徐道,“你的祖父叫赵午,原是邯郸大夫。你娘是我爹的表妹,嫁了赵午之子赵稷为妻,我范氏与你们邯郸氏就算结了姻亲。我父亲与你娘一起长大,又存了对她的恋慕之心,所以你爹娘成婚后,范氏与邯郸氏就走得格外近了。赵鞅那会儿属意要往北扩地,所以才叫董安于在北方修建了晋阳城。可赵鞅又放心不下赵氏南面的故地邯郸,怕时间久了,邯郸城会被我们范氏一族夺去。所以,他就想了个主意,找借口杀了你祖父,以此警告你父亲,叫你父亲休弃了你娘,与我范氏一族划清界限。你阿爹那会儿虽瑶琴不离身,却也是血性男儿,怎能在赵氏杀了自己的父亲,羞辱了自己的妻儿后,还巴巴地为了一个邯郸大夫的官衔跪在仇人面前低头认错?”
“所以他自立为邯郸君,起兵讨伐赵氏。你说的这些事,我以前也听说过,可我不明白为什么智氏的人会抓走我娘,为什么他赵稷弃守邯郸后,从来没有找过我们。”
“有些事我也不明白,但当初你娘和你阿兄被智跞抓走,却不能责怪你阿爹,那根本就是蔡墨为救赵氏施的诡计。”
“我师父的诡计?”
“就是他!蔡墨乃你外祖生前挚友,他本该照拂你阿娘,可他却利用你娘对邯郸城施下了一招毒计。”
“什么毒计?”
“你可曾听说过竹书谣?”
“在智瑶府里听过一次,可我不通北方蛮语,未曾听懂。”
“那今日阿姐便唱给你听。”阿素放开我的手,在地上寻了一块宽大平薄的青石,又从头上拔下一根紫金笄,一边击石一边合拍唱道,“弈弈恒山,八鸾锵锵,狐氏生孙,在彼呕夷,其阳重瞳,兴国兴邦。弈弈恒山,鸾鸣哀哀,狐氏生孙,在彼牛首,其阴青目,失国失邦。”
“其阴青目,失国失邦”
晋文公重耳的母亲与我母亲一样都是北方鲜虞狐氏族人,重耳母亲居于呕夷水畔,歌谣中提及的牛首水则恰好流经邯郸城,所以歌中所唱的那个青眼亡晋的女子非我莫属。可我为何会亡晋?我一个小小巫士如何能亡晋?!
“这竹书谣与我师父有何关系?”
“赵鞅当年擅自处死你祖父本是犯了始祸者死的大罪,众卿齐而伐之,若不是后来智氏临阵倒戈,我阿爹和你阿爹如何会败?而智氏倒戈,全因你师父借祛病之由送了一名鲜虞方士给那重病的智跞。可巧,那方士非但懂得长生之术,还唱得一手好歌谣。非说你阿娘肚子里怀的是亡晋女,还说吃了你就能得长生。”
“荒谬至极!”
“蔡墨借方士之口告诉智跞,说只要吃了你娘肚子里的你,就能定血气,祛百病,得长生。所以,智跞要以你入药,以换得他对邯郸,对范氏、中行氏的支持。”
“所以赵稷同意了,他把我娘送进了智府?”我看着阿素,一下握紧了拳头。
“你那时不过是个新结的珠胎,你族中叔伯都叫你阿爹赶紧应下与智氏的约定。可你阿爹没有点头,他怕族人羞辱、伤害你娘,秘密派人将她和你阿兄送到了我家。可你娘刚到,智跞当夜就引了三千亲兵攻进我家府门。我范氏一族立府百年,一夜之间,全府之人竟叫人屠鸡戮犬一般残杀殆尽我阿爹那会儿恰巧领兵出城,家宰拼死相护,我和幼弟才能留下性命。可那天夜里,我阿娘死了,我待出嫁的阿姐不甘受辱也惨死府中。你娘和你阿兄,我们原以为他们也死了。智跞那夜在雪中引火烧尸,火光三日不灭你师父蔡墨玩得好谋术、好心术,他一个巫人,编一首胡说八道的歌谣就将我范氏百年基业毁于一旦。阿拾,我在临淄城见到你这双碧眸时,你不知道我有多开心。他蔡墨编了那后半首竹书谣来害人,上天便真叫你娘生下一个青眼女婴来。好,既是这样,那么我们何不就随了神意,好好送他们一个失国失邦?!”阿素一番控诉过后,眼眶里已盈满了泪水,可她这人骨子里有一股拧劲儿,越想哭,越不肯叫自己落泪,她抬袖抹了一把眼睛,扯出一个笑容对我道,“你还有什么想问的,先记下,今日我不想说了,明日路上再说与你听。”阿素说完匆匆起身,飞奔而去,只留我一个人独坐在苌楚树下,出神地看着一地半腐的果实、破碎的谎言。
原来,他不是守护我的神明,他是双手沾满我母亲鲜血的恶鬼,是他一笔笔绘出了使我惊恐一生的噩梦,一锤锤为我铸造了一方烹骨的食鼎!
从来没有什么鲜虞来的方士,没有狐氏可怕的传说,从始至终就只有他蔡墨的一张嘴,骗了我、骗了全天下的一张嘴。
为什么会是你?你是我的师父,我的亲人呀!
大火烧尸,三日不灭因为我,因为一个未成人形的我,到底有多少人命赴黄泉?又有多少人痛失了自己的至亲至爱?
时至今日,我才终于明白,为什么幸福时的我心底总有一份挥之不去的哀伤与悲凉,那是因为在我生命的最初,我就已经亏欠了太多太多的人,我的灵魂沾满了他们无辜的鲜血,那心底的悲凉是对我的惩罚,是早已嵌入我骨血的罪。
月色笼山,清溪流银,有人提了一盏红色的纱灯,迎着哗哗作响的山风来到我面前。
明月的清辉里,他被岁月精心雕琢的面庞上有着未来得及褪去的哀伤与疲倦,他站在苌楚树下凝视着我的眼睛,我那幽蓝的,给他的妻子、他的族人带来灭顶之灾的眼睛。我想,我永远也不会再追问他为什么不来找我,为什么一次又一次地利用、陷害我,因为在很久很久以前,他曾为我奋不顾身地反抗过,努力过,可我却让他失去了所有。
歉疚与痛恨是两种截然相反的感情,此刻却因为同一个人在我心底交错撕扯。
“走吧,我带你去见一个人。”赵稷开口打破了树下的沉寂。
“什么人?”我问。
“你想见的人。”赵稷脱下外袍丢在我怀里,转身提着纱灯默默地走出树影,远远地站在溪旁的小路上等我。没有刻意的亲昵,没有咄咄逼人的阴沉,月光下,他高大疲倦的背影透着冷漠与疏离,可我却觉得,这才是褪去层层伪装后,我最真实的父亲。
“赵鞅药里的毒是你派人下的?把卷耳子放进我药筐里的也是你的人?”我跟在赵稷身后,深一脚、浅一脚地踩在染霜的枯草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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