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乱生不夷(2/2)
“你别走!他们到底是什么人?盗匪吗?”我赶忙追上前去。
“我是盗匪,他们可不是。”盗跖笑着摸了摸道旁一个少年的头。
“他们不是盗匪,你干吗要藏着他们?我阿爹要杀四卿报仇,齐人不能出兵,他才找了你。他许了你什么?不管他许了你什么,你都不能相信他,他是在利用你。”
“我有我要的,他有他要的,谈不上谁利用谁。”
“他要杀人报仇,你要什么?”
“我要自由。”
“你盗跖还不够自由?!你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看上哪个女人抢了就跑,玩腻了深更半夜就丢在路边,你还想要什么自由?”我果真有孕不长身子,光长脾气,盗跖几句话又把我气得胸口发胀。
“不是我的,是他们的自由。”盗跖停下脚步看向身旁来来往往的人群。
他们?
“这些人都是奴隶?”我惊问。
“九原、霍太山、夏阳、曲梁、卑耳山晋国四千出逃的奴隶都住在这谷里。”
“逃奴!天啊,你怎么能做出这种事?!没有主人的允许,没有司民的旌节,他们逃出来容易,被抓住了通通都是死罪!”
“狗屁的主人!天地生万物,以何分贵贱?血脉吗?拿剑割一道,国君的血、奴隶的血,谁流的血不是红的?生在贵卿之家,一坨狗屎也能衣食无忧。奴隶们日夜辛劳,种了粮自己吃不上,天灾来了还要被人拿草绳捆了烧成灰,送给那个什么也不管的天神。这不公平,从来没有人想过这不公平吗?”
“你说的是九原城尹?”当年九原一地因秧苗枯死曾用大量奴隶做活牲,三天一祭,一次祭祀就要烧死几十个奴隶。后来,奴隶们集体暴乱出逃,赵鞅还因此事降罪了九原城尹。晋国司民曾派人在国中搜捕这群奴隶,却始终没有发现他们的踪迹。原来,竟是盗跖救了他们。“九原暴乱是在定公三十一年,霍太山奴隶出逃是在定公三十四年,还有夏阳、曲梁,你用了七年时间建了这支奴隶军,你到底想做什么?”
“我说了,我要给他们自由。”盗跖一脸冷然。
“他们的自由只有国君能给!”
“那我就逼他给!”盗跖一脚踢开挡在路中央的一只山蜥蜴,拂袖大步离去。
我抱着肚子追了几步,可盗跖根本不愿理睬我,人来人往的营地里很快就不见了他的踪影。
豢养、训练一支四千人的奴隶军需要极大的财力,盗跖一个人根本不可能做到。郑伯反悔后,赵稷直奔此地,说明赵稷早就做好了廪丘会盟失败的准备。郑伯是他的上策,这支奴隶军是他的下策。而他和他背后的齐国人必定从一开始就参与了这支军队的组建。九原、霍太山、夏阳、曲梁我默念着盗跖所说的地名,脑中突然闪过一道亮光。
坎卦的密函!明夷给我的密函!
密函上奇怪的地名和数字记录的正是各地出逃奴隶的数量和豢养军队所用的钱币数目。坎卦主事是想用密函告诉我们,齐国人在晋国偷偷训养军队!
明夷怀疑天枢里出了叛徒,所以提醒我不要将密函之事告诉天枢里的任何人。赵鞅后来也因此处死了五音。可我现在知道了,杀死坎主的另有其人,就连五音也是替他而死的。
“阿拾,我只愿你将来不要后悔。”
我后悔了,我后悔自己未识破他的狼子野心,竟将整个天枢交到了他手上。
天枢是赵氏的眼睛、无恤的眼睛,可我却让人弄瞎了无恤的眼睛,让他如俎上鱼肉任人宰割。我怎么会想不到呢?晋阳地动,那些想要烧毁谷廪的黑衣人为什么会对城内布局了如指掌?猴头山上的匪盗来去无踪,分明就是训练有素的军队。赵稷和于安早就在暗中编织了一张巨大的网,陷在网里的我却丝毫没有察觉。
这一夜,山谷里的夜枭叫了整整一宿,帐外纷杂沉重的脚步每一步都踏在我心上。
无恤、于安、盗跖、奴隶、赵稷、陈氏、四卿、晋侯我屏除杂念闭上眼睛,努力在心底亮起一盏盏明灯,它们有的疏离,有的紧靠,有的隔着黑暗用光线彼此缠绕。谁的光线最弱,谁的纠葛最多,熄灭谁可以推倒棋局重新再来?在光与影的世界里,我陷入了深深的思考。
时间不知过了多久,一个遥远的声音忽然传进我的耳朵:“阿拾,你在想我吗?你现在一定在想我,因为你恨我,对吗?我也恨你。那日曲阜郊外,你该和我一起走的,你救了我那么多次,为什么我求你再救我最后一次,你却不肯了?”黑暗中一双冰冷的手轻轻地抚上了我的面颊,我战栗不敢睁眼,那手的主人牵过我的手将脸放在了我的掌心,“邂逅,适我愿兮。我的心早已刻在你的剑上,可你从来看不见。我知道,与我同路,非你所愿,那就这样吧,我们彼此憎恨,彼此较量,看看最后我们谁会活下来,谁会记着谁”
掌心的重量消失了,冰冷的气息消散了,许久,我揣着一颗狂跳的心睁开了眼睛。
天亮了,是梦吗?
营帐的缝隙里透进几缕淡金色的微光,山雀子扑腾着翅膀在帐外啾啾叫个不停,我合目深吸了两口气,起身披衣走出了营帐。
人去山空,空荡荡的山谷里只留我身后孤零零一个营帐。一夜之间,山谷里连绵的灰白色军帐和往来不息的人群全都消失了。山青,草茂,花盛,昨日见到的那些人好像从来没有在这里出现过,只有我像个从天而降的异客,愣怔地望着荒凉矗立的绝壁,分不清梦境与现实。
“阿兄阿兄”赵稷走了,他把阿藜也带走了?!
我回过神来疯狂地呼唤,耳边却只有山谷一声又一声急促的回应。
“阿兄盗跖”
“呃”绝壁旁茂密的灌木丛里传出一丝微弱的声响。
我急忙停下脚步,惊道:“谁在那里?”
“我!哎哟,我走的什么好路啊!”蕨草缠绕的枝叶中连滚带爬钻出来一个佩玉带冠、身着明紫色丝绢长袍的男子,他猫着腰跪在地上,腰间的组佩钩在野藤上怎么解都解不开,却仍不忘抬头冲我扯了一个笑脸。
“你怎么会在这里?”我此时此地见到陈盘,如同见了鬼魅一般。他陈世子不待在临淄城,跑来这荒郊野岭做什么?!
“还不是有人不放心你,非要追来找你,可累死我了。”陈盘解了玉佩,拍了拍沾满落叶枯枝的袖子一屁股坐在了地上,“我的好姑娘,你不乖乖待在郑国,跟来这里做什么?这下好了,被你爹扔了吧!没事,等我先喘口气,我带你找一处干净的地方落脚,等生完孩子咱们再一起回临淄。”
“谁说我要去临淄?我要去新绛!”我在陈盘身后见到记忆中的小路,拔腿就走。
“你等等等”陈盘坐着往前一扑,一下抱住了我的腿。“你放开!”我用力挣扎,他回头冲身后的密林大喊道:“陈爷阿素你们倒是快来啊!”
“小妹!”树影轻摇,一身褐衣的陈逆应声落在我身边。
“小妹小妹,人家自己有兄长,你瞎急着往上贴什么?”陈盘冲陈逆翻了个白眼,一骨碌爬了起来。
陈逆没有理睬陈盘,只皱眉对我道:“你没事吧?邯郸君怎么把你一个人留在这里了?”
“他和盗跖要夜袭新绛城,怕我误事就将我留下了。大哥,你带我去新绛吧!我今日无论如何都要回去!”我拉着陈逆的袖子如同拉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新绛城要起兵祸了,你确定你要回去?”
“嗯。”
“不行!她挺这么大个肚子去新绛城凑什么热闹?赵无恤在智府受了重伤早就半死不活了,谁去了也救不了他。阿藜有邯郸君看顾,更不劳她费心。她这肚子保不准什么时候就要生了,赶紧跟我们走才对。阿素,你也快来劝劝她,咱们大老远来救她,她不领情,还要去晋都送死。”陈盘扯过一旁的阿素道。
我不等阿素开口,已先握住了她的手:“阿姐,我不能跟你们去临淄,我要回新绛救人!”
“你还好吗?孩子还好吗?”阿素上上下下仔仔细细地打量了我一番,我点头,她舒了一口气道:“你放心,我们不去临淄,去新绛,这就去。”
“阿素?!”陈盘闻言大惊失色,我亦惊得说不出话来。阿素要去新绛,她去做什么?
“小妹,失礼了。”陈逆弯腰将我抱了起来。
“走吧。”阿素道。
“喂,你们两个是商量好了来耍我的吗?”陈盘瞪圆了眼睛瞅着陈逆,陈逆转身,陈盘哀号一声道,“你们早说啊,我在山下等你们就可以了呀!刚爬上来又要爬下去阿素,你等等我,去就去,找死谁不会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