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故梁残月(2/2)
智氏军营前,数十柄森寒尖锐的长矛逼停了马车。
“什么人?!”有军士高喝。
“智卿何在?君上密令!”我走出马车,对着一圈如狼似虎的士兵高声喊道。
众人之中有智府家将认得我,他出列对我施礼道:“家主在故梁桥赏月,巫士请吧!”
御人将我扶下马车,我两腿战战,整个人不停地发抖。御人以为我害怕,凑到我耳边道:“夫人有命,鄙臣誓死保巫士周全。”
“不必为我拼命,扶我到故梁桥你就回去。”
“巫士?”
“替我谢谢有羊夫人。劝她节哀。”
“唯。”御人颔首。
故梁,汾水之上最美的桥,晋国平公时所建,如虹出水,贯通两岸。昔年,平公常与琴师旷于此桥上抚琴赏月,饮酒观浪。今夜,碧天深邃似海,明月高悬天心,清冽的月光将故梁桥下奔流的汾水染成了一条银白色的光带。有人月下黑衣夜行,提着我的女儿直奔故梁而去。
“站住”我看见赵稷的身影,提裙飞奔。
“巫士,你在流血!”御人见地上有血,失声惊呼。
“赵稷,你把孩子还给我”血沿着我发麻的双腿不住地往下流,可我不能停,我不能失去了四儿,再失去我的小芽儿。
汾水的涛声淹没了我撕心裂肺的呼唤,我眼看着赵稷离故梁桥越来越近,两条腿却沉得如同灌了铜水一般:“你们站住!阿兄阿兄等等我”
前面的人终于停下了脚步,阿藜转头看见了我,便放开赵稷的手一瘸一拐地朝我奔来:“妹妹,怎么是你?阿爹说你已经走了,你怎么落到我们后面去了?快来,我们要回家了。”
“阿兄”我放开御人的手,猛扑到阿藜身上。
阿藜身形一晃,勉强扶住了我:“怎么了,怎么这个样子?阿爹阿爹快来”阿藜抹了一把我脸上的汗水,转头看向身后。赵稷没有动,他抱着一只食盒远远地看着我。
我依着阿藜一步步艰难地走到赵稷面前,我想要指责,想要痛骂,可我没有力气了,我一张口,两片嘴皮便不停地发抖:“邯郸君,请你把孩子还给我。”
“你不该来这里。”赵稷冷冷地看着我。
“是你不该相信智瑶,就算你把我的孩子给了他,他也不会放你走。她是我的女儿、你的外孙女,她刚刚出生,你要让智瑶把她丢进食釜吃掉吗?”我看着赵稷怀里镂空盖顶的食盒,想着我初生的女儿就躺在里面,眼泪便止不住地往下落:“小芽儿,阿娘在这里,阿娘在这里”我颤抖着想要抱过食盒,赵稷往后猛退了一步:“不,她身上流着赵无恤的血,她是赵鞅的孙女,不是我的!你走吧,二十年前,我已经错了一次,如今不能再错第二次。”
“二十年前你何错之有?你救了我啊!”
“可我失去了邯郸城,失去了你娘!”赵稷怒瞪着我的眼睛,有银亮的水光在他眼中闪现,可他却不愿叫它们落下。
“阿爹,收手吧!这不是你,邯郸君赵稷永远不会拿一个孩子的性命去换自己的活路,当年不会,现在也不会。你把孩子还给我,她帮不了你,让我来帮你。”我拖着滴血的腿往前迈了一步。
赵稷含泪看着我,讪笑道:“你终于肯叫我阿爹了,很好,很好只可惜,我赵稷担不起了。二十年了,妻离子散,家破人亡,我早就不是当年那个人了。我什么都没有了,怎么还能输呢?我还没有输,我要做的事还没有完”赵稷抱着食盒连退几步,转身朝故梁桥飞奔而去。
“阿爹”我不管不顾地追上去,可绵软无力的双腿已支撑不了我的脚步,我拖着阿藜一起滚下了河堤,重重地摔进了水畔的野草丛中。“停下来,把孩子还给我!赵稷赵稷”我抓着身下滴血的野草绝望地呼喊着,可赵稷没有回头,他一脚踏上了故梁长桥。
桥上有红衣恶鬼,扬着笑,踏着月华与波光迎上前来:“都在啊!太好了。阿藜,别来无恙啊!”智瑶站在桥上,探出头对桥下草丛里的阿藜露齿一笑。
阿藜僵住了,他盯着智瑶双眼发直。
智瑶冲阿藜招了招手,阿藜突然甩开我的手朝桥墩下狂奔而去。桥下有石桩,两块石桩之间只有半尺的缝隙,阿藜的身体根本钻不进去,可他却疯了一般想要将自己塞进那道石缝。他哭泣着,哀求着,怪叫着,失了神志狂喊大叫,智瑶却在桥上看得哈哈大笑。
“阿兄,没事了,他看不见你了,找不到你了。”我哭着脱下身上的外袍将阿藜一把罩住,阿藜战栗着缩成了一团,像只受伤的小兽哀鸣着躲在我的衣袍下一动不动。
“阿兄,你在这里等我,我去帮你赶走他。”我穿着浸血的单衣走出桥下的阴影,赵稷紧蹙着双眉看了我一眼,转头对智瑶道:“孩子在这里,望智卿信守诺言放我一家人离去。”
“走?不急。”智瑶转头,故梁桥的另一头有两个身影正朝这边匆匆走来。“赵无恤死了吗?”智瑶笑着回头问赵稷。
“死了,董舒杀了他。”
“韩虎、魏驹呢?”
“也死了,奴隶军连他们家中嫡庶长子一并都杀了。”
“哈哈哈,善,大善!邯郸君办事果然周到!死了,都死了,哈哈哈”智瑶仰头大笑,他笑得太得意,太放肆,笑得抹了一把喜泪才停下来,“好,来,快把孩子给我瞧瞧!”他朝赵稷伸出手。
赵稷俯身将小芽儿从食盒里抱了出来:“智卿可要信守承诺。”
“自然,我既已答应了陈相,又怎会食言?待陈世子一到,你们就随他归齐吧!来,快把孩子给我!”
“不要”我拖着双腿两步并作一步才勉强拽住赵稷的衣袍,赵稷双手一送将我的孩子送进了智瑶的怀里。
智瑶看了我一眼,低头噙着笑将小芽儿的手臂从襁褓里抽了出来:“就是你吗?你可真小啊,这小胳膊一口就没了。”智瑶说着张嘴在小芽儿的手臂上咬了一口,小芽儿吃痛在他怀里扭动起来,他大笑道:“来,快睁开眼让我瞧瞧。”
“初生婴孩,尚未睁过眼。”赵稷蹙眉看着小芽儿臂上深深的牙印。
“睁开,让我看看你的眼睛。青眼亡晋,你真的能助我长生,助我智氏一族亡晋立国吗?”智瑶想要用手指撑开小芽儿的眼睛,小芽儿扭着脖子大哭不止。她是未足月的孩子,纵使哭得满脸涨红,双手发抖,声音却依旧细弱,但她每一声无力的哭声落在我心里都如同针扎一般。我冲上去想将孩子从智瑶手中夺回来,赵稷却死死地抓着我:“智卿既已得了这婴孩,可否让小女随外臣一道归齐?”
“她?”智瑶抬眸看向我。
长桥另一侧来的人正是陈盘与陈逆。陈盘见智瑶已抱着孩子,便开口道:“恭喜智卿如愿以偿。相父前日再传书信催邯郸君回齐,盘实在不敢延怠,今夜就此拜别了!”
“有劳陈世子与邯郸君了。来日,瑶必重谢陈相此番相助之恩。邯郸君,请吧!巫士,你也请吧!”智瑶嘴角一勾,松开了按在小芽儿脸上的手。
“多谢智卿。”赵稷颔首一礼,转头对我低声道:“你在这儿等我,我去把你阿兄带来。耐心些等着,我会对得起你那声阿爹。”赵稷冲我微扯嘴角,迈步朝桥下走去。
我心中纷乱,一时不解他话中之意。
“邯郸君,且等一等,瑶还有话相告。”智瑶几步走到赵稷身后,扶着他的肩膀要与他耳语。
赵稷转头,却猛地一蹙眉。
“赵稷,二十年前灭你邯郸城,我智氏也有份。你有如此好的手段,我怎会放你归齐呢?你杀了赵鞅、赵无恤,灭了韩氏、魏氏,下一个不就该轮到我了嘛。你拿这孩子来是想叫我信你是贪生怕死之徒吗?你以为瑶还是当年的小儿?你以为我真的每日只知剥皮取乐,求药长生?你安排在我营帐里的人已经死了,你藏在桥下的人也都已经死了。现在,你也可以陪他们去了!”智瑶松开了按在赵稷肩膀上的手。
陈盘看着月光下扎在赵稷腹部的一柄匕首,惊愕失措:“智瑶,你怎能出尔反尔?!”
智瑶拍了拍自己的手,凑到陈盘面前道:“陈世子,你我筹谋的都是大事,别为了一个小小的谋士伤了和气。我是答应了陈相要放他回齐,可他在故梁桥下藏了十二个刺客,只等着自己一家人走了就送我入黄泉呢!赵稷的命我不能留,待明日入城,我会派小儿智颜亲送大礼到临淄向陈相赔罪。你相父是大度之人,想来不会与瑶计较这么件小事,你说对吗?”
“世子”赵稷站不住了,他甩开我的手,踉跄了几步撞到了身后的桥栏上,他呻吟着捂住自己身上涌血的伤口,把痛苦的目光投向陈盘。
陈盘惨白着一张脸,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赵稷,他握紧了双拳,却说不出一句话来。
智瑶瞥了他们一眼,瞪着我道:“你师父这老匹夫,骗了我这么多年,这世上根本就没有第二个青眼女婴。让我等等等等,这女婴的一双眼睛像极了赵无恤,我看着就生厌!”智瑶低头盯着小芽儿通红的脸,突然两手一伸将她一把丢进了奔涌的河水。
“不”世界在我眼前炸裂了,我脚下一虚,仿佛落入了无底的深渊。
“妹妹”桥下有人大叫,紧跟着便是重物落水之声。
“阿兄?阿藜!”我尖叫着扑到桥栏上,可桥下只有湍急的河水,陈盘拉住我,陈逆解剑一个纵身跃入了水中。
“陈逆”陈盘松开我,大叫着朝桥尾狂奔而去:“下水,你们通通给我下水!”
霜月冷照,陈盘凄厉的叫声让整座故梁桥在夜色中战栗。智瑶走到我身后,将自己滚烫的身体贴上了我的后背:“好了,现在,只剩下我和你了。你师父骗了我,青眼女婴从来就只有你一个,只有你才能助我长生,只有你”他低头用鼻尖在我耳畔轻嗅,我身上浓重的血腥之气让他兴奋,他喘着粗气咬上了我的肩膀,“你看见那里的火光了吗?我亲自生的火,盛水的大鼎是昔年平公追赐给我智氏先祖智武子的,武子之鼎可配得起你这双眼睛、这身玉骨?”
“配配得很。”我转身猛地抱住智瑶的脖子,一口咬住了他的耳朵。
我咬得那么用力,恨不得一口将自己的牙齿咬碎。智瑶疯狂地用手捶打着我的脑袋、我的脸,剧烈的疼痛让我在他的拳头下一阵阵眩晕,浓稠的血沿着眉角淌进眼睛,可我不松口,我死死地抓着他的头发直到一口咬下了他半只耳朵。智瑶挥拳一拳打在我脸上,我扑倒在地,张口吐出一口咬烂的碎肉和一颗带血的大齿。
“你”智瑶拔出剑来指着我的脸,我的眼眶已积了瘀血高高肿起,我看不清他的脸,只听到他气急败坏的怒吼,“我不杀你,我要活煮了你!我要剥皮抽筋活煮了你!来人,来人啊”智瑶大叫着从我身旁呼啸而去。
我的脸火辣辣地痛,额头不停地有血往下流,我抹了一把眼睛里的血,摸索着爬到赵稷身边。我摸到了他的鼻子,没有呼吸了,他已然断了气。我摸到他的眼睛,他的眼里满是泪水。
“阿爹你等一等,我去找阿兄,我去找我的孩子,找到了,我带你去见阿娘。”
故梁桥下传来一阵脚步声,我用力拔出了赵稷腹部的匕首,转头,有人举着火把朝我气势汹汹地走来。
我将沾满我父亲鲜血的匕首咬在嘴里,翻身爬上了故梁桥的桥栏。
风来了,大地震动了。
智瑶在我面前惊愕地停下了脚步。他回头,在他身后,新绛城城门大开,一条火龙呼啸着直冲军营而来。
火烧连营,红光冲天,厮杀声、惨叫声伴着涛声此起彼伏。
“卿相,奴隶军杀出城了!”有将士驾车狂奔至桥下。
“鸣鼓!调东西两门守军合围剿杀,一个都不许留!”智瑶暴怒。
“卿相”
“什么?!”
“恶盗挟持国君,士兵们不敢近身。”
“假的,君上在宫中有护卫守护,怎会落在恶盗手中?杀了,一并都给我杀了!”
“唯!”将士得令,飞驰而去。
我冷笑道:“智瑶,你要弑君?”
“那又如何?今夜没人能救得了你。你跳吧,寻到你的尸首我照样煮了你。”
“这世上没有人可以长生,你就算活吞了我,也吞不下晋国。天生烝民,有物有则,民之秉彝,好是懿德。你无视人道,残虐无信,竟还妄想能得天命?苍苍昊天,有神裁之,你智瑶此生必不得善死,死后,智氏一族必断祭绝祀,永无再兴之日!”
“你你莫要虚传神谕!”智瑶抬头看着我,我这一身血衣原让他兴奋,现在却叫他战栗,“三卿已死,主君将亡,晋国有谁能奈何我?”
“三卿皆在,无人受戮。智瑶,你的梦该醒了。”
“不,他们都死了,你骗我!”
“智卿,智卿”汾水之畔一辆亮着火炬的驷马高车引着火龙直奔至故梁桥下,高车之上晋侯姬凿着一袭玄色爵弁服冲智瑶扬手高喊,“智卿莫战,是寡人”
智瑶手下将士随即赶到,他们手执戈矛不敢上前,只将一条火龙围成了一个巨大的火球。
盗跖一声高喝冲开人群,驾着晋侯的驷马高车直接上了桥面:“智瑶,国君在此,还不见礼?”
智瑶看着盗跖和姬凿,咬牙道:“恶盗,你挟持我晋国国君,其罪当诛,还不速速下车就死?!”
“我平叛有功,你国君上已下令免我全军死罪,还另在汾水之北赐我良田千亩,让我等安居乐业。智氏小儿莫再挡道,我们要走了。”盗跖策动四骑朝智瑶逼来。
智瑶气极,举剑高喊:“众将士听令,围杀恶盗,夺回国君,杀敌过十人者,论功行赏!”智瑶喊完,提剑直奔盗跖而去。桥下士兵见状亦潮水般涌了上来将盗跖和姬凿的马车团团围住。奴隶军见状亦不示弱,高喊着加入了战局。
混战之中,姬凿头上的冕冠被人一剑削成了两半,他跳下马车,连滚带爬地从人群中钻了出来,逃命似的朝前奔去。
智瑶趁乱砍死一个奴隶,取下他背上的长弓,于混乱之中搭弓引箭瞄准了姬凿。
姬凿跑丢了鞋,赤足冲向桥尾。智瑶一箭紧随而至,眼见那箭镞就要射进姬凿的后背,黑暗中突然冲出一匹快马,马上之人当空一剑将智瑶的白羽箭砍成了两段。
“赵氏无恤护驾来迟!”那人勒马,遥望着智瑶高声喝道。
“赵卿”姬凿一声哀鸣想要拉住无恤。
无恤拍马朝我直冲而来,他不减马速一路狂奔,至我面前时,骤然弃缰跳马,任马儿嘶鸣着冲进了厮杀的人群。
“我来晚了”无恤张开双手站在我身前。
我站在桥栏上滴着血,流着泪看着他的脸,看着看着,支持不住的魂灵突然间仿如烟尘一般迸散了,消失了,身体落向何处亦不知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