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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一章 终章(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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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恤长叹一声,抱住了我:“没关系,我会让你爱上我,无论你忘记我多少回,我都会让你重新爱上我。”

“狂徒”十年、二十年、三十年,我也许再也见不到他了。我伏在无恤胸前,咬着牙紧紧地闭上了眼睛。

“阿拾,去了秦国以后我随你待在哪里,只求你答应我一件事。”无恤在我头顶轻呓。

“什么事?”

“别心疼我。不管你将来听到什么与我有关的事,都不要心疼我。你要记着,只要你和小芽儿好好的,就没有人能真的伤到我。”

满眶的眼泪被我压抑得太久,这一下终于忍不住夺眶而出。我还能逃,他却连逃都不能逃。

“红云儿,别让我等太久。等我老了,丑了,就再不见你。”

“你老了,还会比现在更丑吗?”无恤微笑着抚上我的面庞。经历了一日一夜的生产,又遭了一顿毒打,我的脸想必已不堪入目,可他却看得仔细,犹如那夜在落星湖畔,一寸一寸,舍不得落下分毫。

“夫郎,同生难,共死易,我们为什么总要选择最难的路?”

“因为我舍不得你,你舍不得我啊。”

相聚只有片刻,此后便是遥望无期的别离,要怎么说再见,怎么道珍重?

滚滚车轮载着我一路往西,无恤骑着马紧紧相随。我们行了一里又一里,我不哭,他不哭,我无言,他亦无声。我们都咬着牙装出很快便会再见的模样。可哀伤的目光、不忍离去的马蹄却泄露了我们的秘密我们都怕,怕一转身或许就是一生。

“停车。”公士希停下马车,无恤勒缰驻马。

我看着马背上的人,轻声道:“回去吧,佛肸叛乱,你明日还要领军平叛。”

赵鞅死,中牟邑宰佛肸趁机叛乱。无恤初掌赵氏,此番赵氏遭难,族中之人一定都眼巴巴盯着中牟城。疑他的人、信他的人、摇摆不决的人都在等着看他如何收复中牟。他此时一言一行都攸关大局,错不得分毫,失不得半寸。我有满腹叮咛,却不知从何说起。

“无妨,中牟之事我心里有数。你刚生了孩子,腿上又有旧疾,秦地不比新绛,冬冷春寒,自己对自己多上点儿心。”无恤打马上前,俯身扯过毛毡盖在我腿上。

“中牟是赵家的采邑,邑宰叛乱,你要夺城却万不能攻城。家臣之心要稳,黎庶之心更不能失。”

“嗯。”无恤点头,起身在马上坐定。车里车外,四目相交,却突然都红了眼眶。

无恤紧抿着双唇转过头去,我将到了嘴边的话都咽回了腹中。

临别在即,我们却有太多太多的叮咛、太多太多的放不下。说了一句,又生出一句,一句、两句、三句说再多也不可能将心里所有的话都说完,说再多也总还有无尽的牵挂。不如不说了,不如都不说了。

“夫郎,别送了。待一切都好了,记得来接我就是。十年为期,我等你十年,你一日都不许晚。”

“好,十年为期,一日不迟。”无恤凝视着我的眼睛,郑重点头。

我对他灿烂一笑,抬手放下了帷幔。

一帷之隔,就此隔出一个天涯、两个世界、无尽年华。

别了,我的红云儿。

无恤哑声喝马。我紧紧地抱住自己的手臂,不去看他离去的背影,不去听他离去的马蹄声。我忍着泪,假装十年只是须臾一瞬。

离了新绛地界,伍封掀开车幔,我依旧抱膝坐在车里一动不动。

“前面有驿站,要不要歇一歇?歇好了,再撑两日,就有人马来接了。”

“将军你说我这一生是不是过得很荒唐?”我抬头,脸上的泪痕干了一层又一层,“来来去去,谋谋算算,我什么都想守住,却什么也没守住。到最后,走的走,散的散,死的死可我已经尽力了,真的尽力了,为什么还会是这样的结局?我错了吗?到底错在哪里?”

“小儿,飞蛾扑火、用仇恨将自己一生都困住的人才叫荒唐,如我,如董舒,如你父亲。你没有错,就算有错,你哪有一次谋算是为了自己?你想要这天下太平无争,你便拼尽全力去做了。乱世之中,还有几人有你这份勇气、这份不回头的执着?”

“可我止不了战,秦国、卫国、齐国、郑国,我都努力了,可”

“这天下病了,我们谁都知道,可有人随波逐流,有人借机谋夺。天下各国勇者、智者比比皆是,存医世之心者却寥寥无几。你的孔夫子算是一个,你也会是一个。他失败了,你也许也会失败,可黑暗里总要有人时时刻刻想着光明,即使他这一辈子都不可能看见光明。别说这是结局,你没有过完一生,你的一生也许现在才刚刚开始。”

“我”

“我知道,你早已不是我的小儿,你有你的天地,比将军府更广阔的天地。我只希望能护你平安,不叫别人折了你的翼。你以前总问我,秦国往西是西戎,再往西还有什么?西戎往西还有塞人之地、月氏之国,那里有千年不化的雪山,有万马奔腾的草原,有会唱歌的胡琴,有伸手就能摸到的月亮,若你想静心想一想自己将来的路,我可以陪你一起去看看。”

伍封拉住我的手,他的话叫我动容,因为他没有劝我不要难过,只是给了我一个更广阔的天地、更遥远的终点。

医人,医世好遥远的终点。

我握着伍封的手,抬头凝视着他鬓角一缕灰白的发。他是我爱的将军、我至亲至信的人,我很想去他说的那个天地,我很想陪他安安静静走完这一世,可就算没有无恤,我也不能。我是颗火种,落在哪里便会将哪里烧成灰烬。“将军,我很想去看看你说的地方,真的很想。可我不能去,赵无恤是个很小气的人,如果我真的随你去了,他会很难过,他难过却什么也不能做,就更难过了。”

“小儿”

“将军,到驿站后替我换一辆车,让公士希送我回去吧!”

“你要回新绛?不行!”

“不,我要去接我的小儿、我的阿兄。”

“你不愿跟我回秦国?你要去哪里?”伍封想要抓住我的手,却最终将五指紧握成拳。

“不知道我想去找一找自己的路。”

一日之间两次离别,且都是与我至亲至爱的人。我站在馆驿的蒙纱小窗后,看着伍封驾着七香车策马扬鞭朝西而去。

将军,我们今生还会再见吗?谢谢你没有留我,没有怨我。

官道已不能走。头戴竹笠的公士希驾着瘦马陋车带着乔装的我行在回绛的野道上。

车架颠簸,车轮摇摆,我平躺在马车上,整个人瘫软着,像是被人抽去了全身的筋骨。野道旁半人高的茅草被卷进身旁的车轮,茅花白色的茸穂乘着阳光和微风在我头顶飞扬。一时间,无数的回忆漫上心头。

十七年,草屋里的那场大火已经过去了十七年。那个四岁的女孩是谁?我已经不记得她的模样

公士希的喝马声变得越来越轻,越来越远,我闭上眼睛在梦与回忆的边界留恋徘徊。

是火光,还是阳光?

“姑娘,快跑!”公士希撕心裂肺的吼叫将我从梦中唤醒。

我睁开眼,一柄短戟正朝我挥来。

我转身避过,公士希扑上来拽住那人的后领将他从马车上拉了下去:“姑娘,走”

公士希跳上马车,他的脸上已溅了血,我来不及瞧清他身后还有多少刺客,爬起来拉住缰绳就喝马加鞭。

智瑶发现我了吗?来的是智府刺客?

山路崎岖,身后的人紧追不舍,公士希突然大喊一声跳下了马车。

“公士”

“快走”

沾血的白茅花迷乱了我的眼睛,我大喝着一路策马加鞭朝前狂奔。山路在面前摇晃,金色的光芒伴着黑暗一阵阵朝我袭来。

飞翔,原来是这么痛苦的体验。

我看着喷吐着白沫的瘦马挣扎着落入山崖,我看着天地在眼前颠倒旋转,没有时间惊叫,没有时间思考发生了什么,令人窒息的剧痛已从后背袭来。绿色的松针簇拥着我,耳边传来一声刺耳的裂帛声。

这一次,我尖叫了。帛衣撕裂,身体直坠而下,我胡乱抓住一截粗枝,双脚却瞬间悬空。头顶是百尺悬崖,脚下是千丈深渊,凛冽的山风从我身边刮过,叫我不由自主地摇晃、颤抖。

“公士”我大声呼喊,但山风瞬间将我的声音吹散。我想翻身爬上树干,可双手却使不出一点儿力气,身体剧烈摇晃着,手掌、手肘、肩胛、双手的骨节似乎随时都会被扯断。

我仰头痛苦地呻吟,崖顶突然有火球坠落。

我看见了公士希被大火烧焦的脸。

他死了,燃烧着坠落悬崖,可我连他落地的回声都没有听见。

“不”我要活着,我要见我的女儿!

绝望的嘶吼冲出我的喉咙,有冰冷的眼泪顺着眼角滑落。我活不了了,我就要死了我侧头,一轮赤红的夕阳悬在天边冷漠地看着我,我闭上眼睛,僵麻的手指一根根地离开了松枝。

“不”

“不用谢我。”

我瞪大眼睛,有人拉着我的手,笑得得意:“瞧,无论你在哪里,我总能找到你。”

世间没有忘忧草,也没有一壶可忘平生的酒。

年少时忘不了的、不想忘的,绵长的岁月都会一点点替你抹去。

我已经很多年没有梦见他们了,可昨夜在梦里我又见到了死去的公士希,他的身体着了火,以一种极度扭曲的姿态从我面前坠落,我挂在悬崖上,远处依旧是那轮冷漠的如血的夕阳。

在那日之前,我曾以为自己经历过绝望,但直到手指一根根离开松枝的一刻,我才明白什么才是真正的绝望没有回路,没有去路,只有死亡等待着我。

如果没有那棵古松,没有无邪,我已然和死去的公士希一起坠入悬崖,变成崖底深渊里的一堆碎骨。如果没有王都郊外那场突如其来的大雨,没有采药经过的扁鹊,重病缠身的我亦已躺在那截无芯的树干里长眠地下。

我前半生的诺言都随着我的“死亡”消散了。唯独许了两个人的,成了真。我病了两年,将自己病成了一只药罐。两年后,舍国离家的无邪陪我去云梦泽见了故人。当所有的人都以为我已死去时,陈逆带着我的阿兄和我的小芽儿在云梦泽畔等了我两年又三月。

在明夷挂满鸟笼的院子里,我见到了我的女儿。阳光下,粉团儿似的她正一把把将湖泥堆在明夷的赤足上。明夷迈出她“播种”的土坑,她扯着他的衣摆,在他身后奶声唤着:“明夷,明夷”

她不认识我,她的声音却是我的天籁,我再也离不开她半步。

春去秋来,当我的小芽儿终于开口唤我阿娘时,我们离开了那片云梦生长的大泽。楚南、燕北、越东、蜀西我拖家带口行遍了天下。

天下大美,有许多地方美过我眼前的这座山谷,可我想要离那人近一些,再近一些。

当年分离时答应他的话,我没有做到。为夺代地,他杀了代王,伯嬴磨笄自刺而死。我病中曾冒死偷偷去看了他,他一个人坐在伯鲁的房间里落泪如雨。他没有亲人了,一个都没有了。自那一刻起,我就知道,无论此后我去了多远多美的地方,我总会回到这里,回到晋国。

这些年,智氏一族如日中天,智瑶独霸朝政,逾礼称伯。伐中山,灭仇由,攻齐,侵郑,中原大地战火不熄。无恤尽力了,他忍了常人所不能忍,也受了常人所不能受,他保全了赵氏,我们的重逢之日却依旧遥遥无期。早知如此,我当年就不该偷走那些旧物,留下那枚新编的花结。叫他以为我死了,也好,痛不过一时。忍着十数年的压迫,背着十数年的期盼,是我叫他更累更痛了。

“你怎么在这里吹风?”无邪出现在我身后。

我松开指尖,叫凛冽的山风卷走指尖的一根白发。

“那个叫王诩的孩子又来了,又被困在你种的迷魂帐里了。天快黑了,要不要再去救他?”

“他难道不知道鬼谷之中住了恶鬼吗?还非要进来送死。”我转身而立,留下云海之中一轮下沉的夕阳。

“他说他只知道鬼谷里住了他要拜师的贤人,没见过什么恶鬼、山鬼。他不怕阿藜,阿藜也挺喜欢他的,上回就约了他木槿花开的时候入谷赏花。”

“算了,让小芽儿带他进来吧!”

“这小家伙昨夜药晕了我和阿藜,一个人留书出谷了。”

“又去云梦泽找明夷了?”

“不是,说是去晋阳。”无邪侧首打量着我的脸色。

“晋阳。”我呢喃着停下了脚步。无恤被困晋阳已有一年多,我能忍,我们的女儿忍不住了。智瑶为削弱三卿,借晋侯之名逼三卿各献出一座万户大城,更指明要赵氏割让蔡地与皋狼。此二城乃赵氏重地,户数远超万户,智瑶此举是想一气斩断无恤的手足。韩、魏二氏迫于智氏淫威献了城池,无恤却一改隐忍之态断然拒绝了。审时度势,洞察秋毫,他永远知道什么时候该忍,什么时候绝不能忍。智瑶大怒,发兵攻赵,无恤领军退守晋阳。晋阳是我们一担土、一担石亲自修筑的城池。晋阳有尹铎,尹铎有民心。我原是放心的,无恤既然能拒绝智瑶,总是想好了应对之法。可盗跖前月入谷时却告诉我,智瑶已在汾水上游修筑水坝

“无邪,你说,我去了他会生气吗?”上次我借卫国南氏之手两次阻智瑶攻卫,无恤就故意派人在列国之中遍寻帝休木。帝休,黄华黑实,服之不怒。他那时,气了我许久。

“管他气不气,如果晋阳城破,他就死了,死人一定不会生气。”无邪拿莠草编了一个毛茸茸的草环戴在我头上,“阿拾,咱们晚上吃什么啊?”

“走吧!”我一声轻叹。

“去做饭?”

“去晋阳把小芽儿带回来。”

“啊?那迷魂帐里的孩子怎么办?”

“把他也带上吧。”

“也好,那我们就一起去晋阳笑话赵无恤吧!”无邪仰面大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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