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殇离(2/2)
他叹口气道:“我以为你天赋得天独厚,没想沈姑娘也是天之骄子,差不多的年纪,竟能将你伤成这样。”
“多谢彭前辈。”明不详斜靠在一棵树旁。他们没找到住所,只得在野外露宿,天寒地冻,必须靠营火取暖。
彭小丐眉头一扬,忽地问道:“那些铁剑银卫怎会找来的”
他这一问,顿时一片静默,过了好一会,明不详才问道:“前辈是问我”
彭小丐点头道:“你这样的精细人,总不会在天水露出形迹吧”
明不详摇摇头,过了会才道:“或许真是我引来的。”
杨衍讶异道:“明兄弟!”
“我在天水城见着景风兄弟跟沈姑娘他们,我去见了沈姑娘,问了景风兄弟的事,希望景风兄弟今日别插手。”明不详道,“以景风兄弟的性格,定然会来帮忙。”
彭小丐点点头,又问道:“你不想他插手,又何必告知他们这件事”
“我只是想问景风兄弟的近况,但他若知我在附近,定然会找我,我自要沈姑娘替我保密。沈姑娘追问我保密的原因,不说清楚,沈姑娘未必会替我保密,谁知道……”
原来彭小丐与顾青裳躲过追兵,在会合处等杨衍众人,顾青裳将李景风所言明不详的恶行一一告知,彭小丐半信半疑,只觉匪夷所思,故意试探明不详。
明不详这番话却全无一句谎言,与顾青裳转述沈未辰的事情全然相符,但彭小丐疑心不去,又问道:“若你没露了形迹,铁剑银卫怎会找上”
明不详默然半晌,这才道:“所以我才怀疑沈姑娘。”
杨衍“喔”了一声,问道:“为什么怀疑沈姑娘”
彭小丐道:“沈公子与顾姑娘在江西救了我们,沈姑娘也在战场上援手,若铁剑银卫是她引来,她图什么”
明不详又沉默了好一会,道:“沈姑娘与顾姑娘是跟着景风兄弟来救我们的,为什么一开始只来了景风兄弟,她们却到得晚了一些”
彭小丐道:“她们是衡山首徒跟青城大小姐,身份上多有不便。”
“景风兄弟也背着华山和嵩山的通缉,还有泰山和崆峒的仇名状。”明不详道,“或许沈姑娘是想帮景风兄弟,但景风兄弟……还是给牵扯进来了。”
杨衍不解道:“什么意思”
彭小丐却立时意会过来,沉声道:“是这样吗”
杨衍急道:“我听不懂!你跟景风兄弟打成这样,又把沈姑娘伤成这样,这是怎么回事”
明不详道:“沈姑娘是景风兄弟的心上人,这只是臆测,我不便多说。”
“李景风身上背着华山和嵩山的仇名状跟通缉,华山向来跟嵩山交好。”彭小丐道,“战场上我见那沈姑娘极是关心李景风,两人交情颇深。她一个青城大小姐,竟然为了一介平民冒险……这……嗯,只能说这景风兄弟定有过人之处,莫怪连三爷都看得上眼。”
杨衍昂然道:“当然,景风兄弟自然是好的,只是跟明兄弟有些误会。可这跟铁剑银卫又有什么关系”
“如果李景风知道了我们劫严三的事,告知了铁剑银卫,出面救了严三公子,那会怎样”彭小丐问。
“景风兄弟不会干这种事!”杨衍断言道,“他不是这种人,绝对不是!”
“他或许不是,所以他知道消息,来通知我们。”彭小丐沉吟道,“如果是沈姑娘通知的呢景风兄弟救了严三公子,这对华山是大恩,如果还顺便抓了我们两个,你说,这恩情能不能抵过嵩山的大罪华山能继续通缉李景风吗到时青城出个面,说和一下,是不是连嵩山派的通缉令跟仇名状也要一并撤去”
杨衍惊道:“天叔,你的意思是,沈姑娘为了景风兄弟,通知了铁剑银卫”他恍然大悟,“所以她告知景风兄弟,要景风兄弟来帮忙时,景风兄弟不但不帮华山,反而提醒我们逃走,却没想撞着了仇家,那狗娘养的饶长生!”
他细细想来,觉得甚是合理,又道:“因为景风兄弟不肯出卖我们,沈姑娘不得已,只好帮我们逃走,这蠢……”他本想骂沈未辰“这蠢娘们”,可想到她是李景风的心上人,又是为救李景风冒险,想来也是喜欢李景风的。他向来护短,自己既然与沈未辰无交情,她出卖自己也不奇怪,当下对沈未辰颇为“体谅”,后面两个字便没骂出口来。
彭小丐叹道:“沈姑娘毕竟是个姑娘,犯下些糊涂事也不奇怪。她哥在江西救过我们,不用怪她。人,总是有些私心的。”
彭小丐还待要问,杨衍埋怨道:“天叔,明兄弟还伤着呢。”
彭小丐点点头:“我明白了,你休息吧。”
明不详缓缓闭上眼。只有他自己才明白,为了今日的试验,与沈未辰这番交手虽然伤得不重,凶险程度只怕还在武当一役之上。若不是沈未辰最后关头选了同归于尽,那一刀绝不能插得如此精确。
也不知休息了多久,彭小丐忽地睁开眼来,起身提刀道:“有人来了!”
没过多久,杨衍便听到马蹄声响,听声音最少三四骑以上。不一会,只见六匹马向着他们远远奔来,杨衍忙也提刀戒备。
马至近前,一人跳下马来,拱手问道:“彭前辈安好”
彭小丐见来人礼貌,似无敌意,问道:“你们是什么人”
“在下是夜榜的线。”那人道,“夜榜有请彭前辈移驾一谈。”
李景风三人的行李都丢在天水城外,一时找不到地方采买。沈未辰失血过多,伤势沉重,好容易找着一间破屋歇息,生了火,顾青裳替沈未辰疗伤,李景风在外面拾取柴火,等了许久才见顾青裳出来。
李景风忙问沈未辰伤情,顾青裳道:“刀入小腹三寸,竟然完全避开要害。”顿了顿,有些感慨道,“真是天大的运气。”
李景风却知这未必全是运气,更可能是明不详故意为之。
“那明不详实在匪夷所思。我真没想到,我们这一辈人里还有人能比妹子功夫更好。”顾青裳叹道,“当真是妖孽。”
李景风不语,顾青裳觑他脸色难看,朝屋里使了个眼色道:“柴火我来拾,你去看看妹子。”
李景风赶忙进到屋中,只见沈未辰躺在炕上闭目养神,腰腹间伤口虽被顾青裳重又裹过,仍自渗血,看得他心疼不已。
沈未辰听到声响,睁开眼来,见李景风杵在门口不动,费力抬起手来,对他招了招。李景风忙走过去,沈未辰拍拍炕沿,示意他坐下。
李景风犹豫片刻,挨着沈未辰坐下,沈未辰这才开口道:“这次吓着你了,抱歉。”
她甫一醒来,见李景风那般情状,就知此番吓他不轻,但彼时伤重无力,心思纷乱,此刻才顾上宽慰李景风。
李景风听沈未辰这么说,忙摆手道:“不是小妹的错,小妹不用向我道歉!”说着又是一个嗫嚅,咬了咬牙道,“是我没用……都是因为我,才害了你……”
“咱们这样道歉来道歉去,好像也不是个事。”沈未辰噗嗤一笑,道,“这样吧,你别怪我,也别怪自己,我俩就算扯平了。”
这算哪门子的扯平李景风心中苦笑。他哪里听不出沈未辰是想安慰他,可此事的确因他而起,沈未辰被他牵累,他如何能不当回事
可他也不愿让伤重的沈未辰为他多费心神,当即点头道:“好。”
“可不能只是嘴上说好。”沈未辰笑道,“得心里也好。”
“我心里哪好得起来……”李景风默默想着。沈未辰见他仍是面色郁郁,知道言语宽慰无用,非得解开心结才行,想了想,问道:“明不详究竟为何突然发难你说是因为你,是何缘故”
事发至此,李景风心神仍未完全平复下来,尚未将来龙去脉仔细想过。此时听沈未辰问起,他才收敛心神,把前因后果一一道来。
沈未辰听完,蹙眉道:“他说什么佛,我想……他或许别有用意。我佛经研读不多,猜不透,等回去问我哥,哥哥懂得多,或者问谢先生,也能弄清。”
李景风点点头,沈未辰又道:“可他为何杀我又救我,这理由我却是能猜到一二。”
这一点李景风本是百思不解,听沈未辰一说,忙问理由。沈未辰将她被明不详一指弹中,闭气假死一事说了,接着说道:“我当时那样,你若坚决报仇,杀了杨衍,说不定他立刻暴起发难,反而将你打伤,那时你就误了救我时机,假死也成真死了,他再说出此节,只怕你比死还难过。”
李景风此时方才回过神来,思前想后,顿觉十分可能,不禁出了一身冷汗。沈未辰沉思半晌,又道:“我猜明不详当时没昏,只是假装而已。”
李景风想了想,道:“我的功夫本伤不了他,他会被我伤到,是因为见着杨兄弟,所以只守不攻。我当时昏了头,竟没想到这层。”一经点通,他倏然一惊,细细想来,更觉心惊,迟疑道,“我……我觉得他不会眼看着杨兄弟死,他……他还想害杨兄弟。”
沈未辰道:“我想也是。但若你决心要杀杨兄弟,杨兄弟却被他所救,你再说他什么坏话,杨兄弟自也不会信了。”
李景风咬牙道:“这人好歹毒的心肠!”
沈未辰见李景风咬牙切齿,神情终是活络了一些,有心再活络气氛,笑道:“说起来,我虽不知他说见佛是什么意思,但说到‘执着’、‘放下’……”她俏皮一笑,道,“意思搞不好是,等我死了,你就能看破红尘,出家当和尚了。”
话音未落,却见李景风脸色倏然一变,刚刚活泛一些的表情又蓦地僵硬,沈未辰暗道不好,这不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吗待要补救,却不知如何开口。
李景风兀自怔了一会儿,忽地叹道:“小妹,这玩笑开不得。”
沈未辰想要道歉,思及自己刚刚才说过道歉来道歉去没个完,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只点了点头。
两人相顾无言,场面一时尴尬,过不多久,李景风起身道:“我先出去了,小妹好好休息。”
沈未辰有心再说点什么,心里却是乱作一团,竟难得地有种有口难言之感,只得又点点头,目送李景风转身出门。
李景风来到屋外,顾青裳见他面色不好看,好像比进去之前更微妙了些,不禁问道:“怎么了”
李景风摇了摇头,道:“小妹伤重,得找大夫诊治。天水城就在附近,你们趁夜赶去还来得及,投宿客栈,也免去受冻之苦。”
顾青裳问道:“那你呢”
李景风道:“我在城外等你们会合。放心,我自己会找地方躲藏。”
顾青裳道:“妹子听不见,你不用瞒我,你想溜走对吧”
李景风苦笑道:“别说出来,小妹耳朵尖着呢。”
顾青裳想了想,道:“我这次带着妹子出来闯荡,没想会弄到这地步。她在华山的人面前露了脸,这事可大可小,只怕还得牵连几个门派,连衡山也可能被卷入,后患无穷。她现今伤势又重,若继续护着你,只怕加重伤势,可我若让你走了,她日后也要抱怨。抱怨便抱怨了,但我也担心你,你这功夫,真能走到昆仑”
李景风笑道:“我都从山东走到陕西了,到昆仑也没多远,之后找个地方躲起来练功夫,练好了再出来就是。”
顾青裳咬着下唇,道:“对不住,没帮到你。”
李景风苦笑道:“这还不算帮忙我可是感恩戴德,就差跪谢两位祖奶奶了。”
顾青裳叹道:“这次出门,我还要妹子别靠着青城令牌便宜行事,凡事需得靠自己,谁知道……”她顿了一下,接着道,“真想做点事情,巴不得别给人知道自己是谁,藏着掖着,生怕暴露身份。这年头,想做点好事得比乌龟还缩得紧。”
她苦笑道:“妹子想来也很憋屈吧。”
李景风笑道:“是有些难。等以后你跟小妹打出名号,青城衡山两位女侠,学着三爷那样行侠仗义,就没这么多困难了。”
“看小妹怎么想了。”顾青裳伸出手,李景风一愣,与她握手。顾青裳笑道:“你这人难得,你要死了,估计我也会难过一阵子。千万保重。”
李景风闻言又是一阵苦笑:“我琢磨了一堆大道理,却连身边人都护不住……”他摇了摇头,笑得爽朗几分,道,“放心,练成武功之前,我定会保重。”
话已至此,不需多言,两人返回屋中,待要收拾一番,让顾青裳带着沈未辰去城中求医。谁知刚进到屋里,还没来得及说话,忽听顾青裳道:“有人来了!”李景风一愣,细听时,门外果然脚步杂踏,似乎来了不少人。
顾青裳道:“没骑马,不是铁剑银卫”
只听小屋外有人问道:“请问里头是李景风李兄弟吗”
沈未辰也是心惊不已,问道:“门外是谁”
顾青裳摇头,李景风高声道:“外面是什么人找我有什么事”
“在下是夜榜的人!”门外那人的声音听着年轻,“我与阁下有过一面之缘!”
听说是夜榜之人,沈未辰与顾青裳不由得一惊。沈未辰伸手要拿凤凰,小腹却是一阵剧痛,只觉头晕目眩,难以起身。顾青裳忙按住她道:“妹子别急,还有我。”转头道,“衡山顾青裳,敢问先生是收金买命来了吗”
屋外那人道:“不是!打从李兄弟进了甘肃,我们就盯上他了,只是顾忌沈大小姐武功盖世,这才不敢冒头。眼下时机到了,特来拜会!”
李景风高声道:“我不认识什么夜榜的人!”
“在下冷刀李追,福居馆外也曾见过沈大小姐!”屋外人说道。
冷刀李追,不就是杀了福居馆掌柜那人李景风一惊,大声道:“你是来灭口的”
屋外人道:“我家主人想请你去做客,不害你性命。且随我来!”
沈未辰咬牙问道:“若……若是不肯呢”
屋外人道:“沈姑娘,你现在保不住李兄弟。夜榜不做赔本的买卖,何苦为难”
门外显然不只一人,若真要捉人,只怕凭顾青裳一人难以抵挡,李景风更不想为两人添麻烦,起身道:“我跟你们去!”
沈未辰大急,顾不得伤势,抓住李景风手臂,道:“你这不是……去送死吗”她伤口剧痛,体力流失,脸色惨白。
李景风想到要与她分别,心中万般不舍,但终有一别。这十数日与她同行,李景风实已心满意足,分别早晚也无差别。
顾青裳也拉住他道:“你别冒险!”
屋外人道:“李兄弟,出来吧!别让我们进去请你!”
李景风道:“照顾小妹。天水城不远,你们先过去。”又道,“小妹,保重。”说完从沈未辰手里抽出胳膊,走到门口,推开门。门外站着十几名壮汉,服色各异,各自提着灯笼,为首一人佩着一把漆黑的刀,与彭小丐的黑刀却不相同,只是刀鞘漆黑罢了。
顾青裳心中一惊,来人比自己意料中更多,只凭自己与李景风两人,当真无法抗衡。若在平时,大不了拼命杀出,可此时还有个重伤的沈未辰要照顾。
虽说不伤性命,可夜榜的承诺谁会当真此去不知生死如何。沈未辰自知无力拦阻,不由得心中一恸,顾青裳也自咬牙切齿。
屋外朔风阵阵,扬起漫漫黄沙,李景风跟着那群壮汉渐行渐远,灯笼的火光在暗夜中渐渐稀微,终至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