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98章 不做亏心事(2/2)
段又亭其实不想搭理他们,可见他们闹得凶,这才站出来做了解释。
他也很气愤,很郁闷,姬毓秀的做法和工作思路是他无法理解的。
按照他的意见,是要把这些毒瘤一网打尽,通通送到监狱里伏法的。
关于姬毓秀讲的那些道理,他虽然也理解,可还是觉得不应该。
他是一个耿直的人,否则也不会落到今天这个地步,他想要这件事有个清朗的结果。
只是闫胜利这小子是烂泥扶不上墙,撞见了都不敢动手,生生让这个计划泡了汤。
宁愿一身剐,也要把皇帝拉下马。
没有这个气势,怎么可能钉死那些老乒。
就在办公室,段又亭揪着闫胜利的脖领子,凶巴巴地说了这段话:
“不这样写,小子,你说怎么写”
“因病死亡他得什么病啦”
“你小子傻呀流氓斗殴,这就把杀他的那些人也给定了性!”
“都是些王子王孙的,换个别的地方,谁敢说他们也是流氓”
“在咱们地盘上,我就敢!”
“死一个,捎带上一大群,谁都落不下干净,值不值呀
闫胜利无语。
确实,闫胜利理解不了这里面的弯弯绕,更理解不了段又亭的心焦。
他从未想过,张建国的死还能被利用,还有一定的报复价值。
拿着那张薄薄的火化证走出派处所的大门,他和李奎勇对视了一眼,也觉得很是荒谬。
张建国生前想要拉那些老乒们下水而不得,没想到他死了,还连带了一大片。
他想说点什么,可一句话都说不出来,难道说张建国死的其所,死的值了
——
顽主们其实颇为够意思,甚至还为张建国举行了一个小范围的葬礼,很有戏剧性。
京城的大顽主们都来送行,人死债销,没人再惦记弄死他,也没人再惦记他的好和不好。
周常利在京,自然不能躲着不来,带着赵老四以生前好友的身份参加了这场葬礼。
赵老四其实也不愿意来,可在钢城等地工作的很多年轻人其实都是顽主子弟。
他们两个在一定程度上代表了新顽主,代表了顽主突破胡同里的桎梏,拼出新生活。
“大强子的弟弟当兵走了,”赵老四抽着烟,给周常利念叨着说道:“李哥交代,胡海洋和张大勇这一次跟着你回钢城,在彪哥手底下帮忙。”
胡海洋是大春的弟弟,张大勇是张万河的长子,这算是山里人一派,除了不能回吉城发展,其他哪个地方都能用他们。
“李哥没跟我说这些,”周常利瞅了他一眼,颇为在意地说道:“他让你管这里的人事了”
“谁知道呢——”赵老四幽然一叹道:“说实话,我真是有点怕他,心思深不见底,如深渊。”
“我在他面前就好像提线的木偶,有些事做了之后才发觉,这全是他的指示和示意。”
“你也有这种感觉”
周常利目光呆了呆,看向清晨里的阳光,浑身发冷,不由得打了个寒颤。
张建国火化当日的上午,经过甄别挑选出来的二十几个一线玩主和亲近朋友在西单路口集合,分乘七、八辆机动三轮车,排成一串赶往东郊。
他们乘坐的机动三轮车其实就是红星厂职工子弟们搞出来的客货两用红牛载货三轮车。
要不怎么说顽主们都很讲究呢,头一天晚上就是他们帮张建国在门口小河沟里洗的身子。
死人大家都觉得晦气,可对于张建国,他们还是很尊重的,包括现在的排场。
其实埋葬的不仅仅是一个时代,一个人物,也是他们即将逝去的青春。
顽主们再能玩,也都有老去的一天,张建国的死也让他们清醒了过来,时代变了。
两年前是他们的时代,现在连老乒们都在向钱看,要不是他们逼得急了,也不会兔子咬人了。
火化场停尸间里,张建国的家长见这些人来了,就悄悄地散了,把张建国留给了他的朋友们。
周常利倒是不怕这个,主动上前打量了自己的后辈,也算是他在新街口顽主影响力的接班人。
此时的张建国穿了一身新的蓝制服,因为流血过多,整个人显得萎缩、枯瘦。
那身衣服也大,皱皱巴巴的。
李和平从带来的包里抽出了一条簇新的校官武装皮带给他系在了腰间,又掏出了一顶黄鍕帽戴在了他的头顶,这样他看起来才有了些往日的影子。
就在等着火化的当口,顽主本性,李奎勇和赵老四等人闲不住,就在各个停尸间瞎溜达看热闹。
赵老四发现了一个少女。
据说,少女是与家人怄气自缢的。
这几个小子真特么胆大,敢凑近了去看热闹。
发现那姑娘穿着一身团锦簇的袄裤,脸上涂了厚厚的胭脂,看起来就有股子喜兴气。
几个家伙嘀咕了一阵后,确定由赵老四,这位风烧至极,巧舌如簧的赵四爷去和少女的家属谈。
他是怎么谈的,不知道,但不一会儿就传出来好消息,说是谈成了。
好几个人立刻兴冲冲地跑过去,簇拥着把美少女推了出来,和张建国并排摆放在大厅里。
这时,送别仪式才正式开始,大家轮流地和张建国告别,向张建国鞠躬,也向少女鞠躬。
场面既充满了荒诞的玩笑,又带着浓浓的悲伤,颇具浪漫主义色彩。
站在张建国的面前,看着他那副扭曲的样子,再看着他身边那位少女,周常利有个极其强烈的印象:其实,这个人就是个普通人,甚至,还特么有几分俗气。
从告别厅里出来,有人去了观察室瞄着火化炉,等里面的结果。
周常利则同赵老四走出门厅站在了松柏翠绿间抽起了烟。
他抬眼看了火化车间的烟囱,那里正有一股股浓烟涌出,是一个个生命的灰影。
“老四,我有一种宿命的感觉。”
周常利仰着头,连手里的烟都忘了抽,呆呆地说道:“如果没有当初李哥打我的那一巴掌,有可能,张建国的宿命,就是我的人生。”
赵老四也抬起了头,看着那灰蒙蒙的天空,久久不语。
周常利当然不可能是张建国,他现在功成名就,是顽主圈子里鼎鼎有名的成功人士。
每一次回京来招工,都会带走那些在家里混不下去,渴望得到新生的平民子弟。
或是去了船队,或是去了回收站,反正饿不死,混的好了,各个光耀门楣。
什么叫光耀门楣,真正把钱带回家,让家里人第一次正视自己,这就叫光耀门楣。
周常利每次走都会带走一些有文化的顽主子弟,这些人才是用工的主力,培养的核心。
来参加张建国的葬礼,也有继续扩大自己在顽主圈子里名声的意思。
为什么带赵老四来,很可能未来赵四爷的名声要盖过他小混蛋呢。
这是李哥的安排,以前他不懂李哥为什么要这么安排,现在其实他也不懂,但他要坚决执行。
看了张建国的现在,他不想这是自己的将来。
——
“其实吧,张建国声名日盛,早就已经不直接带‘佛爷’了。”
回来俱乐部,正巧遇见李学武和姬毓秀在厅里喝茶,两人被叫进去坐了坐。
闲聊间说起了今天的事,也说起了张建国。
赵老四陪坐在一边,讲了很多江湖上的事。
“他的日常销均由较低级别的顽主们不定期的‘成数儿’地提供。”
他给李学武倒了茶水,又给周常利倒了一杯。
“闫胜利不行,他没有那个威望,就从拿钱这一件事上,便能看得出来,全靠张建国撑腰。”
赵老四喝了一口茶说道:“闫胜利远没有张建国那么大的‘份儿’,除了每天分手时张建国给他一些零用钱外,钱的主要来源还是‘洗佛爷’。”
“就在天将晚未晚的时候,站在新街口电影院广场外面的马路边上,走路的、坐车的佛爷们都能看见他们。”
“身上有钱的,或是有事相求的,就会自动凑过来,或亲热或谦恭或偷偷摸摸地往你口袋里塞上一把,是多是少并不点验,他们自己掂量着办。”
“有几次,张建国为闫胜利“戳杆子”(撑腰当后台的意思),也陪着站过几回街。”
“每当这种时候,他的收成就远远好过平日,可见张建国的威名有多么的显赫了。”
赵老四微微摇头讲道:“顽主圈子里,最鄙视的行为是“码银子”,就是弄了钱不给手下人,自己藏在家里房梁上。”
“钱攒得差不多了,然后就宣布金盆洗手“不玩了”。”
“金盆洗手啊——”姬毓秀端起茶杯看了一旁坐着的,一直没有说话的周常利问道:“你金盆洗手的时候有没有人来找过你,说你码银子。”
“我哪有银子可码,老四几个都知道,他们比我还能造呢。”
周常利洒然地笑了笑,讲道:“其实老四说的这种金盆洗手洗了也是白洗,江湖上不认的。”
“你说攒够了钱不玩了,脱了顽主的身份,说了也白说,几个玩主联手,不把你曾码的银子敲干净了不算完。”
他点点头,讲道:“到那时,你再洗手,就没有人搭理你啦。”
“其实顽主里也不都是混蛋,”赵老四接过话茬说道:“我记得新街口有个佛爷叫小白子。”
周常利知道他要说什么了,点点头,端起茶杯喝了起来。
两人坐在这干嘛呢
其实是在纳投名状呢,姬毓秀既然想了解顽主这个圈子,他们俩就把这个圈子抖落个干净。
毕竟是李学武坐在这里,他们有什么保留的。
就算他们不说,李学武不知道
要说他们是顽主圈子里的大爷,那在李学武面前真是天大的笑话。
李学武混这个圈子的时候,他们还光屁股穿开裆裤呢。
“新街口的小白啊,找了张建国帮忙,算是佛爷和顽主之间的保护协议。”
赵老四讲述道:“小白那天走到张建国和闫胜利的面前,一人给杵兜里几张钱票,但迟迟不走,就在那儿站着。”
“其实那天也赶巧了,张建国和闫胜利没事逗着玩,两人约好了站在马路上,都闭着眼睛,看佛爷的孝敬,到最后谁的兜里钱更多。”
“小白不走,两人直发急。”
“可也就在两人要骂街的时候,小白子抽抽达达地哭了起来。”
赵老四轻叹一声,解释道:“小白子有个姐姐在金陵读大学,大学习活动后就回家来了,却是被胡同里一个从劳改回来的叫皮猴子的给强暴了。”
“那天小白姐姐在家里洗衣服,大白天的,皮猴子进院去就把晾着的衣服摘了,抱着就往自己家跑。”
“小白姐姐追了去,按在屋里就被强暴了。”
“事实倒在其次,这个过程的简单、粗暴、肆无忌惮,让人无法容忍!”
“张建国当时就拉着闫胜利去找那个皮猴子,倒不是因为小白子贡献的那几个钱,他不缺这个,可他不允许自己的地盘上出现这种混蛋。”
“两人在胡同口憋了一天,逮着了这小子。”
“皮猴子人如其名,又瘦又黑,一副坏相。”
“当时吧,张建国和闫胜利都没动手,在旁边看着,是别人打的。”
“打得很惨,参与殴打的一个人后来说,就像一架鸟笼子,整个被踩跨查了。”
“皮猴子伤好后,基本上就残废了,背佝偻得很厉害,走几步路就喘。”
“但就是这个残废的猴子,开始不依不饶、没完没了地追杀张建国。”
“张建国曾经几次遇险。”
“闫胜利后来又几次恶打过皮猴子,但始终没能把他的仇恨和注意力从张建国身上引开。”
“皮猴子一把刀一瓶浓硫酸整日揣在身上,得空儿就下手。”
“有天晚上,张建国、闫胜利等十几人从北海后门上无轨电车,谁也没有注意到皮猴子也在车上。”
“皮猴子迅速下车,佝偻着腰小跑着绕到车的另一边,掏出硫酸瓶子就向半开着的车窗户里面甩。”
“当时啊,张建国就坐在靠窗户的座位上,他缩缩脖子躲过了,车里却是一片惨叫声。”
“张建国后来说,隔着窗玻璃,他看见皮猴子那双眼睛是血红的。”
“车开走了,皮猴子连咳嗽带喘地一直在后面追了好远。”
赵老四讲完了小白的故事,轻轻地端起茶杯看向姬毓秀说道:“顽主是什么是玩主啊。”
“对付皮猴子这种‘流氓’你能怎么办”
“除非你彻底把他灭了,杀了他,”赵老四微微摇头说道:“杀人,哪个顽主拎出来都没有这个决心和勇气,顽主不是凶神恶煞,也不是匪霸。”
“这个圈子里的人再胡闹,可他们还残存着对这个社会的希望,保留着对自己前途的憧憬。”
他喝了一口热茶,放下茶杯没再说话。
李学武看向了窗外,赵老四所说的故事和潜规则,是他记忆深处的雕刻。
姬毓秀倒是很好奇顽主的规矩,继续问了起来。
“其实皮猴子抓住的就是这一点,”周常利解释道:“顽主不敢杀人,那么,顽主就什么都不是,连条光棍都算不上。”
“你们把张建国当成个人物来对待,但是在他生命的最后一个阶段,他几乎每天都在‘逃避’中度过的。”
他点了点头,讲道:“要躲避你们的追捕,要躲避老乒的复仇,还要躲避皮猴子这等流氓以命相搏的纠缠。”
“唉——他本不该死的。”
赵老四今天不知道叹了多少气,这会儿遗憾地说道:“在二里沟出事,本来他和人约定了要去动物园转车,去香山躲一天的。”
“结果呢,他被人出卖,在约定的时间约定的地点,等来的却不是朋友。”
周常利同样的一声叹息,淡淡地讲道:“一个时代落幕了,顽主里再难有好汉了。”
“你们倒是很遗憾的样子。”
姬毓秀打量着两人问道:“有没有想过重出江湖,重整旗鼓,东山再起”
“我相信凭借你们两人现在江湖上的地位,想要整合张建国留下来的摊子易如反掌。”
她目光流转,似乎是别有深意地讲道:“也许江湖上需要有你们这样的好汉来扶危救困,替天行道呢。”
周常利脸色变了几变,仔细看了姬毓秀脸上的深意,又看了看李学武的淡然无趣,这才微微躬身说道:“既然已经金盆洗手,超脱上岸,我又怎么能辜负了李哥的好意呢,江湖上早就没有我这个人了。”
“至于您说的好汉,我想就顺其自然吧,时势造英雄,形势不允许了,哪来的好汉和英雄。”
赵老四点点头,顺着周常利的话说道:“我这样的可混不了江湖了,骨头都生疏了。”
“再说了,有好日子不过,非要去趟那滩浑水,我得有多大的脑袋才敢做这种事。”
他意味深长地看了姬毓秀讲道:“让您失望了,我就是一看大门的,不想再参和什么江湖了。”
“没什么遗憾的,好事儿。”
姬毓秀端起茶杯示意了两人,微笑着说道:“我倒是很愿意看到有更多的江湖人走出泥潭,走向阳光呢。”
“有你们二位做引路人,我们也少了很多麻烦,都是为了东城的安宁和和谐嘛。”
赵老四和周常利对视了一眼,齐齐端起了茶杯,小抿一口后站起身告辞离开了。
李学武这时才回过头,打量了姬毓秀无奈地说道:“你可把他们吓了个半死。”
“不做亏心事,不怕鬼叫门。”
姬毓秀笑了一声,看着窗外保卫室的方向说道:“我这也算是防患于未然了。”
“这次的事了了,领导有意让我负责局里的治安工作,”她端起茶杯示意了窗外,道:“主要就负责他们这一类的,顽主和老乒。”
“老乒我倒是不担心,那是一群唯利是图的家伙,倒是这些讲义气敢动刀的,我才要提防呢。”
“你喜欢做什么都好,”李学武打量了弟妹一眼,问道:“听人说,你警棍抡的不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