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血染晋宫(2/2)
“任何人只要是想尽忠全义,都会这样做的。荀息已立誓要对先君忠心,因此,不能阻止别人尽忠,也不能阻止里大夫与其它大夫,做忠于自己公子的事。”
这个意思再明白不过了。里克诚恳地说:
“既然这样,我们就各为其主了。里克向来敬重荀大夫,往后即使各为其主,也绝不敢妄加伤害,还望有大夫自己多加保重!”
荀息的精神是自由的,意志也是自由的,他也尊重里克的意志和自由。在这个时代,有可以敬重的朋友,也有可以敬重的敌人。
荀息起身告辞,他躬着背,心情沉重地走了。他感到骊姬和奚齐的命运,就像一副沉重的枷锁,紧紧地铐在他身上。他那灰长的身影越来越长,步履也越来越沉缓了。
荀息走后,已经是正午时分了。里克急忙驱车到邳郑府中。邳郑走下石阶,到门口迎接里克。里克一见面就告诉邳郑说:
“邳大夫,恭太子申生以及重耳、夷吾二位公子的党羽想要杀死奚齐,你打算怎么办?”
“荀息决定怎么办?”“他说他将为奚齐而死!”
“嗯!”邳郑沉吟了一会儿,说:“荀息准备对抗也无济于事,我说里大夫,你放手去做,邳郑必将竭力相助。”
“好!里克早知邳大夫和我同一阵线,里克已经请教过卜偃大夫了,他占卜过,咱们的事情会成功的!”里克说道:
“里大夫,”邳郑又说:“你先将下军七兴大夫的兵马集结起来,邳郑赶快到翟国去告知重耳公子,希望翟君愿意起兵相助;另外,还要派人联络秦国。有了这样兵力,一定可以把东关五、梁五和履一帮人打倒,瓦解奚齐的势力。”
“邳大夫的想法很好,不过,里克认为毋须出动翟国军队,我已经和下军七兴大夫商议好了,三天后的子时,下军七兴大夫就率兵
三千到城郊驻扎,命累虎、山祁和十名武士进去刺杀,不必动用下军甲士,这样可免去一场血战,只要杀死奚齐一人,就算成功了。”里克说:
邳郑听了,兴奋地说:“好极了!杀死奚齐后,咱们可以拥立人望较差的公子,这样就可以从他那儿获得重酬。人望好、得人心的公子,绝不能让他回国。这么一来,晋国还不是咱们的天下?”
里克心里跳了一下,脑中闪过一个念头:莫非是吕省找了邳郑,把夷吾贿赂封地的事对邳郑讲了?里克觉得这事毋须捅破,但必须反对,便说:
“邳大夫此言差矣!咱们必须拥立有人望的重耳公子,才能够安定人心,除去晋国动乱的根源,唯有这样,老百姓才愿尊奉他,诸侯国才肯辅助他,晋国也才能安定富强。里克已经和卜偃大夫谋划过了,他已派人去翟国接重耳公子了,相信很快就会回到国内。”
邳郑知道里克已和元老重臣们商议过,便说:
“邳郑听从里大夫的决定,愿一同拥立重耳公子为君!”时间紧迫,派遣刺客的计划也即将付诸行动。
6
过了两天,荀息拗不过骊姬的再三催促,终于在晋宫尊奉奚齐为晋国国君。
就在奚齐被立为国君时,郭偃已派人快马走到翟国,向重耳报告今夜子时的刺杀计划。跟随重耳的臣子们,个个热血沸腾,人人摩拳擦掌,都想回国参与这个扭转晋国乾坤的行动。郭偃派来的人向重耳详细报告了里克刺杀奚齐的意图,以及想请重耳回国继位为君的打算,请重耳准备好,立刻动身。
翟国的山城很冷,夜色很浓,重耳估计,此刻离子时还差两时辰,下军七兴大夫的兵马正在向丧次行进中。
奚齐住在斩衰倚庐(古人居父母丧时所住的屋子)里。这是丧主守灵专门住的房子,建在灵堂旁边,叫作“丧次”。丧次的结构很简单,立木柱,用捆扎的稻草作成屏障,用以遮阳挡风,不涂泥,没有门户。
重耳思忖,这是多么动荡而危急的局势,幸好老国丈狐突与掌卜大夫郭偃二人有先见之明,未到宫里去,才躲过了被东关五、梁
五诛杀的危险。
今夜子时,将是双方决斗的第二回合,刺客们能顺利潜入丧次?能杀死守灵中的奚齐吗?这是里克的计谋,如果让重耳来下令,他是否会狠下心来,下令刺杀奚齐?而且是在丧次里刺杀奚齐!重耳突然想,自己怎么会有这个疑惑。他想到君父晋献公杀了多少同宗兄弟,才得以稳固君位,才开拓了许多疆土?一时之间,重耳觉得自己实在过于仁慈,也过于迂腐了。他审视自己,哪里像一个能图霸诸侯的国君呢?
他又想到,骨肉相残,在晋国的政治历史中,已经连续有五代的血腥残杀!
重耳的高祖桓叔,原是晋文侯的弟弟,封于曲沃,晋大臣潘父弑其君晋昭侯,迎桓叔入晋为君,桓叔要入晋为君的时候,被昭侯的臣子打败了,退回曲沃。
桓叔去世后,重耳的曾祖父曲沃庄伯又弑其君晋孝侯于绛城。后来,晋孝侯的臣下又打败了庄伯,把庄伯赶回曲沃。
庄伯去世后,重耳的祖父曲沃武公才灭了晋侯缗,占领了绛都,更号为晋武公。晋武公去世后,重耳的父亲晋献公姬诡诸接位。继位之初,晋献公因害怕晋侯缗的兄弟复仇,杀尽了晋侯缗的兄弟们。
后来,晋献公为了骊姬的儿子奚齐,还杀了长子申生,并派人追杀重耳、夷吾,还把其它儿子全赶出晋国。
为了晋国的君位,骨肉相杀争夺历经五代。每一代都刀光剑影,腥风血雨,而且,几乎每一代的君位,都是在丧乱中夺取,在丧乱中固守……重耳不忍再想下去了,这一切真是太残酷也太可怕了。
今夜又将重演历史的一幕。这即将展开的拚杀,又是为谁扫清道路?是为了重耳?还是为了夷吾?抑或是为了其它的公子?重耳想,此时,在晋国绛都的里克、邳郑将杀掉新君奚齐。奚齐或许已经死了,那么君位会落到哪一位公子头上?里克、邳郑会来迎接自己;吕省、蒲城午、郄芮会拥立夷吾;那东关五、梁五呢?他们是否也将拥立悼子为君?还有其它几位公子,大家都有拥护他们的师傅和谋士……
今晚仅仅是这次丧乱的开始,恐怕到残局收煞还要经历很长的时间。重耳既为先君们过往的骨肉相残而惊心动魄,而又为这一代的骨肉相残而忧心忡忡。
7
今天一早,东关五、梁五带了二千名兵士,埋伏在宫殿外,保护奚齐。到了中午时分,荀息带奚齐回到丧次。昨天,荀息曾向上、下两军发令调兵,但无人响应,因此,他只好叫东关五、梁五调兵遣将。“二五”接到荀息的命令,调派甲士守卫在灵堂外,将整个灵堂包围了起来,十步一岗,五步一哨。骊姬、荀息、东关五和梁五等人,都知道申生、重耳及夷吾的党羽,将发动兵变,刺杀奚齐。但他们认为,这些随臣应不至于敢冒天下之大不韪,进攻国君的丧次。
东关五、梁五虽然知道夜里可能有变故,但警惕性不高,他们认为守备如此严密,根本不用担心。
里克下令下军七兴大夫、左行共华、右行贾华、叔坚、累虎、特宫、山祁等人,从下军中挑选精兵三千名,星夜驰至绛都,驻在城外,以防备东关五、梁五的兵马围攻朝中大臣。
临近子时,里克命令累虎、山祁带着十名武士,全部穿着黑色夜行衣,前往丧次,展开刺杀行动。
十月,初冬的风已经很冷了,白露已然结霜,茅草上沾满白色霜粒。奚齐躺在倚庐内的炕床上,风不断从草篷的缝隙中钻进来。荀息仗剑坐在茵席上。数十名武士围在灵堂外,保护奚齐。侍卫十人一队,在灵堂的东西南北各个方向,不断地巡逻着。夜黑风高,四周没有半条人影。东关五的甲士在东面和南面,梁五的兵在北面和西面,层层设防,步步为营。
子时正,累虎、山祁带十名武士,就从东面摸黑爬了进来。
约莫一刻钟之后,累虎的十名武士已到了斩衰倚庐的夹幛外。累虎稍稍翻开夹幛的草壁,查看里面的情况。只见穿着丧服的奚齐,躺在炕床上熟睡着;而荀息则仗剑坐在倚庐中间,张大眼睛,注意四周的动静。倚庐内灯火摇晃,时明时暗。
更深夜静,三星在天,显得凄清而寒凉,大地一片肃杀。微风吹过枯草落叶,发出轻微的飒飒声。累虎静静观察了一会儿,回头对山祁和十名甲士悄声嘱咐道:
“我进去杀奚齐,山祁负责挡住荀大夫,切记不可伤了他。十位壮士请守在外边,以防‘二五”的甲士冲进来救人。”
累虎说完,与山祁同时拨开夹障,冲了进去。
累虎冲向睡梦中的奚齐。荀息见黑衣人冲进来,以剑支地,“霍”地起身,一边高喊“来人啊!有刺客!”一边拔剑出鞘,冲向累虎,不料被另一黑衣人山祁挡住。荀息向山祁一剑刺去,山祁及时用剑架住,与荀息格斗了起来。
累虎抓紧机会,向炕床一剑刺去,床上寂静无声。累虎抽回长剑,向山祁“嘘!”了一声,快步奔向门外,山祁紧跟着退了出去。“往哪儿逃!”
荀息仗剑冲出倚庐,累虎立刻上前阻挡。不一会儿,灵堂外的侍卫高举着火把,往这边包抄了过来。累虎发了一声哨,立刻丢下荀息。众黑衣人会意,跟着累虎向东南方飞奔而去。
东关五和梁五追兵赶到时,看到数条人影已在十丈之外,片刻之间,便失去了踪影。
荀息担心奚齐,见刺客已远,便立刻奔进倚庐。他跑到炕床前
一看,奚齐还闭着眼睛,似乎睡得很熟,看来十分恬静安详。荀息十分庆幸自己反应得快,四周的侍卫也及时冲了过来,使两个冲进倚庐的刺客还来不及下手,就匆匆逃逸。此时,东关五冲进来,大声嚷道:“荀大夫,没事吧!”“小声点,少君还在睡呢!”“噢!”东关五点了点头,退了出去。
“主公啊!”荀息跪地磕头,望着苍天说:“主公在天之灵,可要保佑少君平安无事啊!”
骊姬听说发现了刺客,赶紧带着骊娣赶来。东关五一见骊姬,跪下禀道:
“东关五叩见太后,少君平安无事,睡得正熟。”骊姬破涕为笑,说:
“哎呀!真吓死哀家了。”说着,进入了倚庐。荀息看见骊姬来了,叩拜道:“荀息拜见太后,太后受惊了!”
“少君没事就好。”骊姬边走边说:“没事就好。”骊姬快步进了倚庐,急走向炕床,轻声喊道:“奚齐,我的孩子。”
奚齐并没有回答。骊姬以为他真是睡得太熟了,微笑着想把他摇醒。突然间,她有个极为不祥的预感,凄厉地哀叫道:
“奚齐,你醒醒啊!你醒醒啊!天啊!”骊姬痛哭失声,荀息听见骊姬的哭号声,大吃一惊,冲上前去翻开被子,赫然发现棉被已渗满了鲜血。荀息被这情景吓懵了,失神地看着床上已没有了气息的奚齐。他想起自己对晋献公立下的“以死随之”的誓言,失魂落魄地走出倚庐。他一直走到晋献公的灵前,跪拜在地,抬头望着飘动的灵幡,颤抖地哭喊着:
“主公,荀息无能,未能善尽护卫新君之责,如今一切都完了。荀息答应过您,若未实现诺言,将以死相随……”
荀息再三叩拜后,缓缓站起,徐徐拔出长剑。他看着剑上青锋如雪,闪着寒光,就要自刎。梁五正好冲进灵堂,一刀劈开荀息的长剑,长剑“匡当”一声,落在地上。梁五说:
“荀大夫,你不能这样,少君没了,咱们可以再想办法,何必死呢?”
骊姬此时也号哭着奔进灵堂,大哭道:
“哀家好恨!好恨哪!为什么死的不是重耳、夷吾或其它人?为什么死的是哀家唯一的孩儿?为什么?为什么?”
“太后,”荀息怅然道:“一切都怪荀息守护不周。人死不能复生,请太后节哀。”
“荀大夫,是谁杀了奚齐?”骊姬哭着问道:
“是两个穿黑衣的蒙面人,可能是恭太子申生,或重耳、夷吾等人的党羽。”荀息答道:
“东关大夫,”骊姬转问东关五:“你有看清楚是谁吗?是不是里克和邳郑?”
东关五、梁五根本没有和刺客交手过,当然什么也说不出来。“哀家要杀掉他们,把他们全部杀光。”骊姬脸色铁青,咬牙切齿地自语着,忽地抬头问道:“荀大夫,刚才你想自杀,是吗?”
“是的,”荀息点头说:“臣下有负先君重托,愿以死谢罪。”“哼!”骊姬怒目圆睁,厉声斥责:“荀大夫,你忘了?奚齐没了,还有悼子啊!你没能辅佐奚齐为君,可以改立悼子,继续实现忠贞之誓。先君尚未安葬,你就想一死了之,算什么忠贞?今天夜里,你即刻改立悼子为国君。”
骊姬的话如巨雷轰顶,荀息下了决心,说道:
“太后,荀息遵命,今夜就立悼子为君。臣下要实践自己对先君忠贞的诺言,谢谢太后提醒,荀息的确还不到以死相随的时候。”“不必顾忌狐突、史苏、郭偃、里克、邳郑这些老臣的意见,只要有卿家、东关五、梁五、优施、履鞮等人,就可以了,还怕他们什么!”骊姬唾沫四溅地说:
“苟大夫,”优施说:“悼子若继立为君,相信有你的辅佐,必能稳定人心,稳定晋国。”
商议完毕,骊娣前去悼子房里,将悼子叫醒。悼子揉着惺忪的睡眼,被抱到宗庙大殿上,荀息一帮人匆匆忙忙为他举行了继位为君的礼仪。
8
天蒙蒙亮的时候,季隗来问重耳:
“公子,绛都有消息来吗?昨儿个夜里,里克和邳郑二位大夫的刺杀行动成功了吗?”
重耳感到奇怪,他并没有告诉季隗这些事,猜想一定又是叔隗告诉她的。重耳满脸倦色,瞅着季隗说:
“重耳昨天夜里和子余、舅犯等了一整夜,到如今都还没消息传来,真是让人焦急啊!”
晓雾渐渐散开,太阳从东山头露出脸来了。十月,小阳春的季节,难得的风和日丽,重耳看着山野的美景,焦灼紧张的心情因而缓和下来。他携着季隗的手,往屋外走去。
赵衰、狐偃、先轸、胥臣、介子推也都熬过了一个不眠之夜。又过了一个时辰,郭偃的家臣来向重耳通报消息。他一见到重耳就说:
“启禀公子,下军七兴大夫率领三千甲士,驻扎在离绛城三里的地方。昨夜,累虎、山祁带了十名武士在子时进入斩衰倚庐,杀了奚齐。”
围在边上的随从们很是兴奋。他们庆幸里克、邳郑的刺杀计划果然成功了。
重耳环顾了一下众臣,看到赵衰、狐偃、先轸诸人都脸色凝重。他知道他们心里在担心什么,便向来人问道:
“只杀奚齐一人?”
“是的!不伤及任何人,荀大夫虽提剑来战,但两位武士并未伤他一根汗毛。”
原本愁眉不展的几位随臣,都轻轻地舒了一口气,重耳也放下了心,又问道:
“还有什么消息?有没有听说要立哪位公子为君?”“卜偃大夫要臣下告诉公子,荀息准备拥立五岁的悼子为君。”“什么?”重耳十分意外,深深叹息道:“五岁孩童能懂什么,如果让骊姬掌权,晋国社稷就危险了!”
“公子勿忧,”来人又道:“新君尚未登基,小臣奉卜偃大夫之命,快马赶来报告公子,请公子决策。卜偃大夫还说,请公子火速回国。”
重耳皱紧眉头,说了一句:
“只怕现在,卜偃大夫又派要人来说,叫重耳别急着回去了!现在的晋国朝廷,随时都会有变故发生的。”
“公子,卜偃大夫交代的事,臣下都说了。”
“你先下去休息吧!重耳和诸位大夫商议一下,待重耳做好决定,再让你回去告诉卜偃大夫。”重耳说:
郭偃的家臣退下去后,赵衰神色凝重地说:
“以臣下之见,奚齐被刺,骊姬为了避免夜长梦多,此刻恐怕已让悼子登上大位,公子就是赶回去也来不及了。”
“不符合仁义道德的事,是不可能成功的!”狐偃摇头道:“公子,”赵衰又说:“臣下担心,荀息会带着兵马,包围老国丈狐突以及里克、邳郑、卜偃等诸位大夫的家,来个赶尽杀绝,那就糟了!”
“子余所虑甚是。东关五、梁五的兵马早就包围了晋宫,如果他们收兵,将军队调去包围诸位大夫的府邸,确实可虑。不过,诸位大夫现在都躲在累虎、山祁的下军军队中,暂时不会有什么危险。”
“依臣下看,目前,荀息应该还不会这么做,况且上下二军不听他的调遣。至于东关五、梁五的兵力不足成事……这么看来,绛都的局势可能会先安定个把月,等先君安葬之后,这一场立君的争斗才会继续展开。”狐偃说:
重耳赞同狐偃对局势的分析。
9
五更时分,当重耳在山城眺望时,绛都的晋宫里,骊姬正抱着年仅五岁的悼子,在大殿里登上了君位,立为晋国国君。
消息像野火一般狂烧到里克、邳郑、狐突、郭偃、吕省那里。众臣纷纷质疑:悼子能立为国君吗?这实在不不合礼法了。第一,悼子是先君诸公子中,排行最小的;第二,悼子不是晋献公立的太子;第
三,悼子没有祭拜祖庙,也没有受到周天子的册封。众臣异口同声的结论是:悼子没有资格成为晋国国君!
东关五、梁五的兵马团团守卫着晋宫。
新君悼子作为丧主,在十一月为晋献公举行了非常隆重的安葬仪式,随葬的兵马俑与车马,都远远超过了其它诸侯国,在当时,是一场规模最大的葬礼。
安葬了晋献公之后,已经是十一月末了。
悼子上朝的时候,荀息都会站在他身边,但是,平日来上朝的臣子很少。
五岁的悼子,什么也不懂,每天由骊姬抱着来上朝,连续坐上
三个小时。上朝时,悼子坐不住,吵闹不休,骊姬不住地哄着,而荀息和东关五等人,在一旁议论朝政。到了散朝之时,悼子早已哭乏睡着了。
骊姬、荀息立了新君,但无法服众。骊姬于是命荀息大开杀戒,将申生、重耳及夷吾的党羽清除干净,以求高枕无忧。但是,荀息不愿意这么做,他加强了朝廷侍卫,戒备森严。
晋国国内的政治情势显得十分诡异。
荀息派出特使去齐国,向称霸诸侯的齐桓公献上厚礼,请齐桓公主持公道。
里克自从奚齐被刺之后,一直没有露面,似乎朝廷里发生的事情,都与他无关。当他获知悼子被立为新君的消息时,十分震怒,赶到邳府对邳郑说:
“想不到荀息会立悼子为君,上次杀了一个奚齐,这次还是可以一刀把悼子杀了。干脆从曲沃调下军三千甲士来绛都,等悼子上朝之时,杀进宫去,一举将骊姬、悼子、优施这帮人杀了,斩草除根。到时,看荀息这个迂夫子,还可以再拥立谁!”
邳郑同意里克的看法,召集了下军的共华、贾华、叔坚、累虎、特宫、山祁等大夫,共同商议从曲沃调兵到绛都。朝廷的卫尉原是里克的下属,他只等里克密令,就立即打开宫门,让里克率甲士进入朝堂。
里克、邳郑指挥着三千甲士,将晋宫团团包围。其余的大夫们各带五百名甲士杀进宫去。
守卫宫廷的卫尉听到里克在宫门外的指挥声,立即打开宫门,下军的诸位大夫蜂拥而入。荀息才哄着悼子刚刚坐定,正要接受群臣的朝拜,就看见陛阶下突然冲上来好多持刀执剑的武士。东关
五、梁五齐声令下,一批宫中甲士立刻上前保卫悼子,双方在陛阶下展开了激烈的拼搏,一时之间,刀光剑影,杀声震天。
悼子吓坏了,优施抱起悼子,逃往后宫。荀息持剑护送他们二人,且战且退。
累虎带着一批精锐的甲士紧追不舍,荀息与优施护着悼子来到了后花园。他们才绕过了水池,累虎已快如奔电追了上来。他转头对众甲士喝道:
“不许伤了荀大夫,其它的人,都给我杀了!”
优施跑得上气不接下气,一不小心摔倒在地,悼子也被摔到
一旁,啼哭不止。
累虎的追兵尽皆上前,将三人围在中间,荀息上前用身体挡住悼子。累虎提着剑,对荀息下拜:
“累虎奉命杀此孺子,请荀大夫退让一步!”
“不得无礼!这是新君,你不但不可杀他,还应向他下跪。”荀息高声道:
“哈哈哈!”累虎仰天大笑:“累虎还要向他这个娃儿下跪?累虎今日要替恭太子申生报仇,请大夫让开!”
“有新君,就有荀息。”荀息态度顽强。优施跪在地上,不断地磕头,叫道:“壮士饶命!壮士饶命啊!”
累虎看也不看优施,只望着在地上哇哇大哭的“新君”。累虎本是申生旧部,一想到申生含冤而死,大怒道:
“如此脓包,算什么新君!”说着,一剑刺向悼子。
荀息一剑挡了上来。累虎向荀息连发数招,但招招留情。他一面拖住荀息,一面向众甲士下令:
“把悼子杀了!”
众甲士上前欲杀悼子,荀息大惊,箭锋急转,“锵!”的一声,荀息与另一甲士刀剑相交。累虎一个闪身,一箭刺向哭叫着母亲的悼子。
“啊!”年幼的悼子大叫一声,一下子血流如注,再没了哭声。荀息听到悼子大叫,用力格开了甲士,跑到悼子身旁。他见悼子被杀,忍不住哭道:
“稚子何辜?你们为什么非杀他不可?”
累虎不理会荀息,他对油头粉面的优施怒目而视,优施惊抖得如筛糠般,早已说不出话来。累虎对他吼道:
“你就是优施?”
“壮士饶命!壮士饶命啊!”优施不住地磕头求饶。
“本将军对你可是久仰大名,听说你是那妖姬的姘头,而且满肚子坏水,今日饶你不得!”
累虎说完,一剑挥去,优施立时一命呜呼。颓坐在悼子身旁的荀息,木然地看着眼前这一幕,他对累虎说:
“你也杀了老朽吧!”
“不!里大夫有令,谁敢伤了荀大夫一根汗毛,必须以命相抵。荀大夫,请多保重。”
荀息仰天长叹,说道:
“我荀息既然不能辅助新君,辜负了先君的付托,只有一死,以全忠贞之誓。”说着,举剑往脖子一抹,倒在悼子身旁。
累虎只能摇头叹息。他走到朝堂,见东关五、梁五已被山祁、共华、贾华杀死,梁五的手下早已四散奔逃,便带兵走了。骊姬和妹妹骊娣从后宫狂奔而至,一路呼喊着:“悼子!悼子!”
骊娣看见悼子横尸在水池旁,顿时双腿一软,跌坐在地上,放声大哭地爬向心爱的儿子。骊姬看到地上还躺着两个人——荀息以及她心爱的优施,悲伤的泪水沿着她苍白的脸颊滚落下来。骊姬绝望地看着这个她所熟悉的晋宫,想她这一生从一个女奴变成君夫人,晋献公听从她的话,杀了功勋显赫、威望卓着的太子申生,赶走了五个儿子,一时之间,她成了晋国的主宰,在晋国呼风唤雨,后来,她还做了十几天的太后……现在一切都没了,她爱的人都死了。
骊姬流着泪,心知里克、邳郑不会放过她,诸公子都想杀她而后快,而未来的新君不论是谁,一样饶不了她,她再也无法待在晋宫了。她妻然一笑,想想,这一辈子,福也享了,威也使了,能活这么一次,已经够了。她慢慢地站了起来,往水池边走去。骊姬看到水中一个失魂落魄却依旧美丽的倒影,这就是她吗?她咬了咬牙,纵身跳进池塘。
汪汪水面,溅起了散散落落的水花,复归于沉寂。
10
里克、邳郑的军事行动获致极大的成功,将骊姬这帮人的势力彻底瓦解。晋国此刻无君,朝廷上下都等着里克做出决定,看他要立哪一位公子为君。
立君,必然是一场激烈的角逐,晋献公有八个儿子,已经死了
三个,还有五个公子,要立谁为君呢?里克、邳郑和郭偃早就打定了主意——立重耳为君。
重耳在朝臣里、在百姓中,都颇有贤名。夷吾在朝臣中也有贤名。于是,这场君位角逐战,也就在重耳和夷吾之间展开了。
其它三位公子也在觊觎着,等待“鹬蚌相争,渔翁得利”的机会,他们只盼晋国局势越乱,那么他们就可以来个“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获取最大的利益。
里克、邳郑和郭偃这天夜里请重耳来,但重耳迟迟未来。众人急了,决定请大夫屠岸夷出马。
屠岸夷的个性平和稳重,脸圆微胖,总是一副和和气气、笑口常开的模样,在朝廷里颇得人缘。里克相信,让这样的人去请重耳回国,会得到各方的拥护。重耳立为国君,不会有什么问题。这天夜里,里克、邳郑等人见屠岸夷来了,互相稽首拜见后,里克开门见山问道:
“屠岸大夫,国不可一日无君,现在君位空着,你认为立哪一位公子好呢?”
“里大夫,”屠岸夷笑道:“我已经向里大夫说过多次,重耳公子最贤,应该立为国君。”
“老朽很同意屠岸大夫的高见,今请屠岸大夫来,是想劳驾你去一趟翟国,请重耳公子回来,登上大位。”
“如此光荣的使命,在下万不敢辞!”
“重耳公子谦逊、谨慎、爱民,因此,屠岸大夫必须告诉他,国家动乱,百姓受到惊扰,渴盼有贤君来治理国家,请他回国,我等必为之驱驰。”
“屠岸夷谨遵里大夫之命,明天一早就启程前往翟国,请重耳公子回国为君!”
屠岸夷干净俐落的答复,使里克、邳郑和郭偃甚为放心。次日一早,屠岸夷快马轻车,带着四名随从赶往翟国去了。屠岸夷出发的前一天晚上,吕省在府中和蒲城午密商。吕省说:
“蒲大夫,你也知道,立君以长,先君剩下的诸公子中,唯重耳最长也最贤,不少朝臣提出要立重耳为君,吕省在朝廷上立刻出言反对。”
“其实,在下认为夷吾公子贤于重耳,应该立为国君!所以在下竭力主张立夷吾公子为君。”蒲城午点头道:
“吕省得到消息,里克与邳郑将派人去翟国请重耳回国,因此,我请蒲大夫辛苦一趟,明日一早出发,去梁国请回夷吾公子。”吕省狡黠笑道:
蒲城午听了,问道:
“吕大夫,如果重耳和夷吾二位公子司时回到国内,谁会被立为国君?”
“这个嘛……”吕省担心道:“如果重耳先回来,很可能被立为国君,这样,事情就不妙了。”
“咱们可以在重耳回来途中,派人在半路上把他杀了;再不然,等他回国后,半夜里带兵马包围进去,放把火也成。”蒲城午建议道:
吕省沉思了一会儿,忖道:
“半路上恐怕杀不了,重耳身边的魏武子、颠颉有万夫莫敌之勇,还有许多勇士保护他;回国后,里克的上下二军兵马众多,咱们的家兵绝不是他们的对手,更别说要杀掉重耳了。”
“这么说,夷吾公子当不成国君了?”蒲城午颇觉失望。吕省忽然心生一计,笑道:
“蒲大夫,你还是明天一早出发,请夷吾公子回国。我明日会在早朝提议,请秦侯帮我们在流亡的公子中,选出一位贤者,护送回国,立为国君!”
“里克会不会反对?”
“他反对不了,秦侯乃晋国诸公子的姊夫,既然晋国朝臣谁也说服不了谁,只好请国外的亲戚辅助,选出一位公子了。”
“吕大夫断定秦侯一定会选夷吾公子?”吕省露出神秘的笑容,点头道:
“秦侯会的,这就看夷吾公子肯不肯满足秦国的要求,反正,还没到手的土地,不算公子的土地,只要公子肯答应割几块地送给秦国,事情就成了。而且,梁国就在秦国边境,若有三千秦军护送回国,谁敢反抗!”
“妙啊!”蒲城午击掌道:“吕大夫,此计实在高明,在下明天一早就去梁国。”
第二天一早,蒲城午快马轻车,驰往梁国,去请夷吾公子回国为君。
晋国在晋献公大丧之中,一连死了两位国君、一位太后和一位朝廷重臣,两方人马火拚,不少甲士枉送了性命。这场大乱使诸侯各国也为之震惊。
诸侯国的盟主,霸主齐桓公,本来就十分忌恨晋国的强大。晋献公二十六年(公元前六五一年),齐桓公举行葵丘盟会时,各诸侯国带着礼物恭恭敬敬地出席了,唯有晋献公不去参加会盟,齐桓公心中十分不快。
晋国和齐国同样是一等一的大国,西边越过黄河与秦国交界,南到晋豫交界,东达太行山,西南到今三门峡一带,扼有桃林塞(陕西潼关),北与戎翟相接。齐桓公明白这是一个争强图霸的敌国。晋国发生了内乱,齐桓公以盟主的身份,召集列国:宋、郑、卫、曾、蔡、陈、邾、徐、曹连同齐国,组成了十国联军。齐桓公自任统帅,齐大夫隰朋(音习朋)为前锋,讨平晋国内乱,军队有兵车一千乘,为了通过晋国的高山深谷,悬吊起兵车,勒紧了马缰绳,翻越过太行山,长驱直入晋国。这一次讨伐平乱,也许扶立新君,也许把晋国瓜分了。
晋国是姬姓诸侯国,周天子岂能让晋国被诸侯国在平乱中瓜分、吞灭。当周天子听到齐桓公纠集各国兵马入晋时,急忙派卿士宰孔、大夫王子党奔赴晋国,说是要会同齐桓公的军队,平定晋乱,扶立新君!
齐桓公率领诸侯联军进入晋国平乱,以及周天子派上卿来到晋国,打算会同齐桓公扶立新君的消息,快速地在晋国朝臣中传开了。晋国历来并不服从齐国,更何须齐国来平乱?就在这样的形势下,重耳、夷吾都未回国,立谁为君,意见不一。夷吾的亲信吕省看准了内外交错的复杂情况,提出了一条大家不得不接受、而且又可售其奸计的策略。他在朝廷上对与会的大夫们说:
“诸位大夫,晋国不幸,主公弃世,吕省和大家一样,不敢自作主张,迎立自己属意的公子回国为君,然而,国家一日无君,是件非常危险的事,如果哪个诸侯图谋残害晋国,随便迎回一位公子,恐群臣不服,国家局势将更加混乱,吕省想,咱们何不请求秦国帮助晋国立君呢?”
秦晋联姻,请秦穆公来主持立君之事,名正言顺,朝臣之中,任谁也不便反对。吕省见无人反对,便又提出,派大夫梁由靡前往秦国,请求秦侯赢任好出面,帮助晋国选定国君。
梁由靡受众大夫之托,第二天一早就启程前往秦国;另一方面,吕省也赶紧派人向郄芮告知朝中状况及他策划的计谋。
齐国齐桓公率领的诸侯十国兵团,讨伐晋乱,烟尘散野,旌旗飘扬,迅速越过了晋国国境,沿着汾水,逼向高梁(山西临汾)。过不了多久,就要开达晋国都城绛邑了。这真是危在顷刻,谁也不知道如果齐国来了,将会有什么后果。
晋国处在风雨飘摇之中,外有强敌环伺;内部争斗不休。晋国臣民则翘首以望,盼着重耳回国,立为新君,早日拨乱反正,复兴晋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