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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7.第57章 世家(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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洪衍武的父亲洪禄承,年轻时气质出众,是个标准的美男子。请大家搜索(126shu)看最全!更新最快的小说可如今他卧病在床半年,头发白了大半,已经没那么好看了。尤其是那黄暗瘦削的脸颊,眼角腮旁的皱纹,全都在证明一个道理——生病的人真是容易老。此外,他原本还是个高身量的人,也是因为染上腿疾,才养成了弓腰驼背的习惯。现在无论哪个熟人,见到他如金钩大虾米一样攒在床上的样子,总会感觉他凭空矮了不少,就像是活抽抽儿了。

说起洪禄承的这个病,完全是因为“十年运动”时期,单位监督他劳动改造,把他长期安排在寒冷潮湿的防空洞里打理杂物仓库才染上的。从去年年底起,也就半年的时间,他的腿自膝盖以下由起初的发麻、发酸,很快发展到了疼痛、糜烂,以至于现在藏在被子下的两条小腿都已变得一片乌黑,烂成了血污一片。

众所周知,久病在床的病人很容易得褥疮。所以为了少受点儿罪,洪禄承每天还要坚持忍疼挪动几次身体。而就在刚才,正当他一如既往用肘部撑着上半身,挣扎着想要挪动时,却突然感到一阵乏力。结果力度失控,一下就牵动了小腿的疮口,引发了一阵格外钻心的疼痛。

不过,洪禄承尽管摔倒在了床上,头上疼出了豆大的汗珠,但他还是咬住嘴唇,执拗地攥紧拳头,不肯哼出半声来。女儿洪衍茹正在堂屋熬药,他怕女儿听见。

片刻后,疼痛似乎略微轻了些。洪禄承喘息了几下,一狠心,扶着床头他又重新坐起来了。这感觉怎么说呢?就像万千细针一齐刺着他的腿。他的汗无疑出得更多了,可毕竟还是立住了。就这么着,他就生抗着,直到钻心的疼痛又衰减了些,才再次咬牙硬挺着一点点挪动。许久许久之后,在颤颤巍巍中,他终于完成了预定动作,带着满身冷汗靠在了床头。

洪禄承长长舒出一口气后,闭上了眼。挪动之后往往是腿最疼的时候。为了好受些,他常像这样把眼闭上想事儿。这种时候,他往往就会温习起有关洪家祖辈的故事,和他一生所走过的路,因而也总会萌生出一些说不清的怅然和迷茫……

洪禄承是1917年1月27日生人,农历是民国六年的正月初五。算下来,1977年刚好六十岁整。他与妻子王蕴琳是在1937年成的亲,一直以来相敬相爱,携手至今已育有三子一女。他生活中大部分都很普通,尤其是共和国建立之后。可要是非从他身上找到些什么特别符号的话,那恐怕就来自于他的家世了。因为他并非生于普通人家,而是生于解放前京城顶级的富豪世家——素被称为。

到了北洋执政时期,政府则开始提倡“西风东渐”和“实业救国”,商人的地位表面上有了些提高。但实际上,商人的待遇不仅没有什么改善,反之比清末还远远不如。且不说军阀之争造成市面货源奇缺,也不说政府暗中为外国资本的经济掠夺大开方便之门。最主要的,是北洋政府收的苛捐杂税要比清政府还狠得多。而且军阀乱战时期,每一位带兵入京的将军,都把商人们当成了碗里的肉,任意勒索取用。这种情形下,商家们的“大出血”也就可想而知了。

更何况,那些大兵们也不是好敷衍的。这些家伙只要从军营里一被放出来,全是一窝蜂的来市面上占便宜。而洪家的店铺,因为有好吃好喝,自然就成了受侵害的首要目标。大兵最显著的特点,就是“生混蛋”,干什么都横着来。骂着“妈拉巴子”白吃白喝不说,更有甚者还仗着手里的枪杆子公然行抢,如若抗拒,那必定会砸店伤人的。

洪禄承从儿时起,就见惯了父亲因为兵痞闹事头疼烦恼的样子。而像这种让洪家既闹心又窝心的日子,大约要到1928年东北易帜,才算告一段落。

不过,封建制度的终结,毕竟还是对世风转变起了积极的作用。特别要提的一点是,从1919年起,由于“五四”思潮影响,社会上开始涌现出一批新兴商人代表。这一批人是非常年轻的,其中不乏高等知识分子,甚至于“海归派”。他们没有旧有商人的身上的世故与内敛,而是表现出充沛的热情,以富国强民为己任,走实业救国的路线。虽然他们身上也不乏偏执和理想化的缺陷,但他们却是我国历史上最有报复,最爱国家的一批商人。而他们所兴办各类新型工厂和公司,也以强大的造富能力和全新的经营模式,很快成为了商界最耀眼的焦点。

每当提起这段往事,洪禄承都不得不对父亲感到由衷钦佩。在这种新旧交替的大时代背景下,正是由于他父亲的精明,洪家才没有墨守成规,被旧有的传统束缚住手脚。

洪效儒虽无实业派那样的眼界与留洋经历,却懂得乘势借风,投资生利。虽不懂得新型实业的经营方式与工业技术,却明白商场上最根本的原理——任何买卖永远都是以金钱为基。所以,他果断抓住了机遇,投巨资入股了岳乾斋的盐业银行和黄奕柱的中南银行,以及德国人詹姆士创办的朱诺饭店,并很快从这些洋行业里分享到了甜头。

待到洪禄承成为父亲助手的时候,他个人出自对这批实业派精英的敬重,又游说父亲继续投资了京城的丹枫字也得从头学起。因此不仅1949年以前的社会顽疾被扫荡一空,而且社会的发展也一日千里,遥远得如同做了一场梦一样。

那的确是一个豪迈的时代,不过在凯歌行进的同时,仔细打量,也会发现有一些裂隙,与那红底金字的光芒十分不协调。

从1950年起,不断有各界的“群众运动”被发动。如知识分子的“思想改运动”,又比如“土改”、“镇反”、“肃清反动会道门”等等。这一系列的清理旧政权的残余,创立新社会的规范等等举措,其正义性在当时不容质疑,也给红党增添了救世色彩。不过,由于其方式超越了法制,也没有政策约束,其中的过激行为、违反政策的情况发生了不少。总之,这些运动虽未波及到工商阶层,却起到了杀鸡骇猴的作用。

就是从这时起,洪禄承的精神始终处于被抑制状态,并开始为自身的处境担心。他不得变得不小心谨慎,既不去过问政治,也不敢多赚钱,只求在新政权下当个顺民,安安份份做自己的买卖。

没多久,政府组织洪禄承去参加了“学习国家政策,积极自我教育”的群众运动,他开始意识到身上有着“原罪”。心虚之下,为了“赎罪”,他首先积极响应“抗美援朝保家卫国”运动,不惜变卖家产筹措资金,捐了几架飞机和几门高射炮。接着,还主动上交了用来出租的十几处闲置房产给政府,以解决不断增加的京城市民人口安置问题。果然,他这力争好好表现的举动获得了政府的肯定,登报表扬和大红奖状的鼓励也犹如护身符一般,让他那不安的心暂且安定下来。

如果历史是公平的,那么洪禄承这番举措可谓英明之至,后来也就洪福齐天了。只不过,风雨要是都按着天气预测那么来,就无所谓狂风暴雨了。困难若是能由着你安然做好准备,也就没有把人逼疯这一说了。

洪禄承哪里会想到,仅隔两年,一场席卷整个工商界的清查就凭空临头。而当他在群众斗争会上拿出奖状,并提起此时做过的一切时,却根本无人相信。历史就是这么可悲,旁人冷笑中的一句“资本家还能爱国吗?”,就把他自证清白的希冀全部抹杀。

特别是1952年2月16日,随着当天的各大报纸刊登消息,揭露了以沪海大康药房经理王康年为首的一些不法商人,盗窃国家财产和坑害志愿军的种种罪行后。人们心中最原始的正义感被触动了,成千上万淳朴的人民纷纷投书报社,称“五毒”资本家是“最可恨的人”。

说实话,像洪禄承这样的以诚信为本的商人,其实更痛恨糟蹋商人信誉的败类。可当时工商阶级的整体形象一落千丈,只要是商人,无论毒与不毒,几乎是人人喊打。凡资本家或业主,人人须得过筛子。

当时的具体细节没必要再提。总之,被隔离审查的时候,洪禄承完全垮了下来,他不得不顺着“打虎队”招认,甚至于自动加码。当他这只“老虎”被放出来时,已被斗得七荤物字画,后来就轮到了妻子的衣物首饰。

解放后,当铺已经彻底消失。文物字画要送去琉璃厂,春绸的棉袍与貂皮大衣等物,在信托行可以寄卖,但金戒指金首饰,却因政府规定只能拿到银行去。洪禄承的妻子王蕴琳仅去了一次银行就不肯再去了,说是不忍与旧物相别。再打点完东西,则让洪禄承送过去。洪禄承直到看到银行的人为检验金子的成色,把很精美的首饰扭得乱七八糟时,这才体会到了妻子的心情。就这样,持续了二年,洪家的家当去了多一半,才陆陆续续把这笔巨债还清。

1954年,对工商界又是关键的一年。随着齐仁堂在岳松声的带领下,率先宣布实行公私合营,京城的各行业对此都产生了强烈的反响。不久后,绸缎铺瑞蚨祥,饮食界的惠丰堂、萃华楼以及森隆饭庄也跟着宣布实行。面对这种情况,洪禄承不免心焦如焚。

洪家传到洪禄承已是第十代了。要论本心,他着实不愿做这个末代的“破家”罪人。且不说他本身就对做买卖有着浓厚的兴趣,更何况父亲在离世的最后一刻,还在郑重嘱托要他把洪家的基业好好传下去。他如果就这么放弃了祖业,不仅对不起自己,也对不起对自己寄予厚望的父亲呀?可若论现实情况,想要维系下去,又实在是千难万难。

首先来说,社会形势就不允许。实际上,饮食界单个的公私合营早在1950年就开始了。想当年是同和居走了第一步,到了1952年,丰泽园和聚德全又先后跟随实行。洪禄承早已看出,这条路恐怕是大势所趋,国家的决心是不会扭转了。再加上他已经深刻领教了那种力量,心知妄想抗拒,那简直是痴人说梦。

其次再说经营上的困难。由于对工商阶层清查的作用,社会风气变得更加崇尚俭朴,导致高端消费市场不断缩减,最后的结果就是饮食业由于长期实行低价供应,整体沦为了社会福利行业,根本无利可图。再加上近年来,国家对农产品开始实行统供统销制度,买什么都要凭证,更使得私营企业采购原料变得尤为困难。

洪家目前的实际情况是,酒楼饭庄由于业务清淡,大多已经关门,只剩一家衍美楼在勉强维系。而菜单也已经作废,每天仅能看情况而定,供应一些不讲时令的家常菜。另外,就连饽饽铺的情况也好不到哪儿去,由于缺乏大量的糖、油、果脯、鸡蛋和奶油,目前仅能烤制一些粗制炉食,基本快变成烧饼铺了。再这样下来,登门的顾客自然还会越来越少,店铺亏损更是铁定的。就算不合营,大概离自己关张也为期不远了。

综上所述,该当如何选择,答案已是明摆着的了。但洪禄承的心结终归难以释怀,所以迟迟无法迈出这一步。关键的时刻,还是一件突发的事件帮他做了决定。

1955年元旦过后,洪家三进院落的老宅被当时的街道办看上,想征用改为敬老院,街面上的衍美楼和衍美斋两个老铺自然也包括其内。为此,街道主任特意请来区里主管饮食行业公私合营的干部一起上门来说项,巧合的是,其人正是“清查”时的“打虎队长”。

再次相见,当年的队长已经成了正职处长,虽然这次已换成一副和颜悦色,张口闭口的“同志”。但洪禄承却旧痛难忘,依然心惊胆颤,又怎敢说个“不”字?于是乎,在1955年的春节之后,洪家在煤市街经营了近二百年的两个老铺关张了,洪家老宅的大门上也挂上了敬老院的牌子。

不过,这些房子倒也不是就此全然与洪家无关了,因为街道资金有限,所以房产并没有转让,只算作临时租用,初步定期十五年。而且街道为了表示感谢,也帮忙联系了新的住处,那就是福儒里2号院。

洪家搬到新址,地方小了不少,且没了影壁,没了垂花门,没了鱼缸、天棚和石榴树。洪禄承闷在观音院东院的新家里足不出户,只抱着两块老铺的木匾,抑郁了许多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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