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五章 帐下歌舞(2/2)
此时,在梁山神策军大营中,欢庆宴饮的气氛到了高潮。
中军大帐内,皇甫珩居于主位,左右两侧分别是吐蕃使者论力徐和神策军都虞侯白崇文。而在他的侧后方,还有一个半遮了帷幔的案席后,坐者一身翻领裘衽、胡服男装的阿眉。
白崇文与被德宗委任、去岁在长安招兵的白志贞,有些族亲关系,素来在尚可孤的神策军中颇受器重。这次奉诏西行,尚可孤和骆元光商议一番,令这年过三旬、正是壮年的白崇文领军与皇甫珩接洽。
帐内一股酒气肉香。正月寒冬里来这么一场大饱口腹之欲的宴饮,神策军中不少中高级将领还是颇为领情的,纷纷向皇甫珩与论力徐敬酒。独独白崇文,羊腿也吃了,美酒也饮了,面上却始终不咸不淡,也并不与自己的唐人主将热络攀谈,对论力徐和阿眉这两个吐蕃人,更是好像浑没看见。
论力徐回头和自己的吐蕃公主触碰了一下眼神,又与皇甫珩耳语几句。皇甫珩颔首,论力徐于是起身,以左手抚胸,向营中诸位唐将行了个吐蕃人的礼后,合掌重重拍了几声。
大帐的毡帘挑动,一队裹着裘袍的吐蕃少女迅捷地鱼贯而入。到了庭中,纷纷将裘袍脱下,铺在地上,竟在瞬息之间成就了一幅厚实的地衣。
另有一位略见年长的吐蕃男子,手捧香炉,置于地衣中央,焚起旃檀。
与唐人贵族喜欢的龙涎香比,这种旃檀有一种微苦但带着阳刚之气的香味,登时引起了诸将的兴趣。
旃檀既浓,列于地衣之外的几位吐蕃乐师齐齐抬指,演奏起蕃地特有的哔旺与扎年。
身上已无长袍、露出曼妙身姿的吐蕃少女踏乐而舞。这些白日里混在商队中、一声不吭的女子,此时满头钗环,衣袂飘飘,饱满手臂上的金镯、柔软腰肢间的璎珞,望之如天女下凡般。更叫人目不转睛的景象,是她们赤足踏在裘毛地衣上,一双双白嫩的少女天足,真真慑人魂魄。
直看得不少神策军将士目光如刀,喉结涌动,不住地咽口水,却显然对案席上的烤羊炙鹅,再也没有半分兴趣。
忽然,锦瑟弦音戛然而止。乐师们丢了哔旺与扎年,围住一架大鼓,“咚”、“咚”地敲出雄浑之音。
吐蕃少女在极短的时间内,从地衣下取出虎豹与牦牛的面具戴上,模拟着猛兽捕食的习惯,做出各种动作。这些女子虽身量不大,但自小所受的舞伎训练,令她们比男子的身形灵活轻盈许多,在地衣上腾挪跳跃又高又快,直如凶猛而不失迅捷的小兽般。饶是座下皆是颇有些沙场身手的武将,也禁不住由衷地喝起彩来。
然而众人中,白崇文仍是面若冰霜。
皇甫珩不动声色地斜睨了这位神策军宿将几眼。
此人绝不好打交道。
腊月里,白崇文领着一千神策军刚到奉天,进城去德宗跟前亮相的时候,还是一副但听圣上调遣的模样。转身一上梁山,便摆起了架子,与皇甫珩商议军务的次数屈指可数。每次皇甫珩传他,白崇文的亲兵都说,虞侯去打猎了。
“天寒地冻,连个兔子都没有,白虞侯去何处打猎?”皇甫珩喝问。
“回皇甫中丞,白虞侯在岗上射乌鸦,说不能荒废了箭法。”
皇甫珩无法,只得亲自练兵。他被授命去向吐蕃借兵之事传开后,石崇义和留在奉天的党项汉子不辞而别,投了韦皋帐下。皇甫珩知道党项汉子对自己将要带领图吐蕃兵平叛而心寒,加之与韦皋之间的仇怨,也未去陇州军帐下要人。眼下他身边的几名牙将,都是惯于见风使舵的另一位守城大将令狐建拨给他的。
但显然,神策军还是听白崇文的,白虞侯摆架子,底下军卒们也鲜有客气的,对皇甫珩并未驯服。连日来,令狐建的几名牙将没有停止过抱怨。
此刻,皇甫珩见阿眉的主意虽然小有成效,帐外处处传来老卒们的欢声笑语,帐内的酒肉与歌舞也毕竟消除了不少军将眼中的敌意,但这白崇文,仍是油盐不进的刻板模样。
两支舞跳罢,皇甫珩刚要向论力徐表示谢意,只听白崇文仿佛结了霜般的声音响起来
“吾等素来卫戍京畿,常得天子恩赏,什么天界仙池样的歌舞没看过。丹布珠殿下,论将军,不知贵邦会不会欺负我们主帅不是禁军出身、又还年轻,送来的吐蕃将士,也和这些舞伎一般,难以入眼。”
帐内立时鸦雀无声。白崇文这话刺耳的程度,和指着和尚骂贼秃也无甚分别,而且连着皇甫珩这个唐人主帅和吐蕃贵胄一起骂,实在教那些方才还向皇甫珩敬过酒、试图稍稍致歉此前不敬言行的神策军下属,颇有些尴尬。
白崇文果然瞪了这些下属几眼,心道“没出息的东西,几口热乎吃的,几个女人扭一扭,你们就真受用了似的。我堂堂神策军,被个边镇小子节制,还要和西蕃蛮子编在一起行军打仗,你们也不觉得窝火?”
论力徐到底是参加过清水之盟的使者,况且阿眉已断断续续地和他说过神策军刁难皇甫珩的情形,因此他对白崇文这个唐人突如其来的冒犯,并未勃然变色。
他做了个手势,令舞伎乐师退下,正要斟酌言辞,却见皇甫珩已起身,来到白崇文案前
“白虞侯,大家都是武人,向来是刀箭说话,我皇甫珩最瞧不上这拐着弯骂人的小气模样。你若不愿随某西行,有这个胆子抗旨,明日便带上军士们滚回蓝田和华州。你若没胆子抗旨,又不服我这个新帅,那便按照军中规矩,与我比试一场。”
白崇文一怔。他自来到梁山,打量这皇甫珩如此年轻,平素也没有什么凶悍作派,只道那在万军之中取李日月性命的传闻,保不准也是天家放出来打压叛军的虚言。不料此时,他说的每个字,竟都和老于军旅的宿将一般,不怒自威。
“比就比,老子还怕了你不成。”白崇文今日寻衅,实也因闷酒喝得多了些,不太顾忌。
“论军中职级,白虞侯应听命于我。但虞侯长我数岁,不论虞候如何与我为难,我仍敬你几分。军中诸技,比什么,怎么比,某但听虞侯之见。”
皇甫珩脱了袍子一扔,目光灼灼地盯着白崇文。
大唐暮云
大唐暮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