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民嗟怨(正因为我有妇人之仁你这...)(1/2)
风吹叶动, 白其姝转头看去,碧绿的竹林里钻出一个七八岁的小童,他朝着白其姝喊道:“造孽!造孽!”
白其姝微微一笑:“我本来就是罪孽深重之人, 小和尚,要渡我吗?”她的软剑即刻出鞘。
电光火石之间, 众人只听“砰咚”一响,白其姝斩断一片翠竹, 竹子整齐地倒在小和尚的眼前,他吓得跌坐地上,裆部湿了一大块。
白其姝慢慢地收剑回鞘。她眉梢一挑,就对小和尚骂道:“废物,废物。”她相貌秀丽,眼形亦如桃花般娇艳,眸光潋滟更甚春波,但在小和尚看来, 她就是从地狱里爬出来索命的女鬼。
小和尚“哇”地一下哭出了声, 把华瑶吵得心烦。华瑶对燕雨使了个眼色,燕雨却有些犹豫,好像很不愿意对僧人动手。华瑶也不管三七二十一, 先用剑鞘推开僧人, 再旋身扫腿,粗暴地踹开了厢房的木门。
修行之人多半清贫,这间厢房也十分简陋, 房中陈设仅有一张竹床、一把凉椅、一盏烛台。微弱的烛光里,岳扶疏的眼皮半睁半阖, 似梦似醒。他的火灼伤不止在脸上,肩头还有一块两寸见方的烂肉, 疮口往外流着脓水,黄色的脓、红色的血,混杂不清,触目惊心。
活该!华瑶心想。
常言道“事不宜迟,迟则生变”,华瑶立即拔剑,剑刃直劈岳扶疏的脖颈,只差半寸就能切下去,但她还没碰到岳扶疏的一根汗毛,便有一把沉重的铁禅杖挑起了她的剑锋,轻而易举地化解了她的招式。
华瑶心下大惊,连退两步,转头一看,幽暗灯影中站着一个白发白须的老禅师。他穿着一件麻布僧衣,披着一件破烂袈裟,光着两只脚,脚底不沾尘埃。他长得慈眉善目,俨然有世外高人的气韵,能在一招之内制服华瑶,对她却没有半分恶意。
华瑶的心底冒出一股冷气。
谢云潇一直守在门外。这老头子不声不响地绕过了谢云潇,那他的武功肯定比谢云潇更厉害!当然这也不怪谢云潇,毕竟谢云潇才十八岁,风华正茂,而老头子少说也有八十多岁。
华瑶顿时变了脸色,客客气气地说道:“山下出了一桩命案,死者是我亲属,我一时情急,来此查案追凶。佛门本是清净之地,我也无意杀生害命,只是,实不相瞒,躺在榻上的这个人,乃是十恶不赦的歹徒。”
老禅师双掌合十,闭口不言。他的徒弟代为劝说道:“施主,佛法弘深,众生可渡,纵使他是大奸大恶之人,他重伤在身,已受惩戒。冤冤相报何时了,往复循环无尽处,施主不如饶他一命,从善行事。人生万事皆空,唯有善言、善行、善念可助你超脱苦海,免堕轮回……”
华瑶嫌他啰嗦,再次打断他的话:“敢问阁下的法号?”
他双眼灼灼有神,含笑道:“小僧法号观逸。小僧的师父,法号宏悟……”
原来老头子名叫宏悟!
“宏悟”二字一出,华瑶就知道她今天无论如何也杀不了岳扶疏了。
宏悟禅师天生聋哑,却是古今罕见的练武奇才。早在五十年前,华瑶的娘亲还没出生的时候,宏悟禅师就号称“中原第一高手”,成为天下武林中人一致推崇的一代宗师。
宏悟禅师乐善好施,行踪缥缈不定,惯用的兵器是一把重达百斤的铁禅杖,杖身刻有一行小字“扫地不伤蝼蚁命,爱惜飞蛾纱罩灯”。
真正的武学宗师,应当常怀怜悯之意、慈悲之心,达到至高至圣的境界,俗称“超凡入圣”。此间修为之高深,距离华瑶甚远。华瑶无话可说,只能随便胡扯:“今日有幸,得见宏悟禅师、观逸禅师二位智者,想来也是佛祖慈悲,以善言善念度化我心中的凄苦……”
华瑶一句话还没扯完,方才那个小沙弥跑进屋里,抱紧宏悟禅师的大腿,指着白其姝,告状道:“她要血洗寺庙!”
“哪有啊,姐姐和你说笑呢,”华瑶看着小沙弥,信口胡诌道,“君子动口不动手,我心最软了,很害怕见血的。方才你师兄不是也说了吗?冤冤相报何时了。你瞧,我早就收剑回鞘了。”
小沙弥抬起头来,望见她光彩照人、笑容满面,犹如天上仙女,绝非地狱恶鬼。小沙弥就不再指认白其姝,转而躲到了另一位年轻僧人的背后。
华瑶报以微笑。她双掌合十,对宏悟禅师行了个礼,仿佛在这一刹那间放下了所有仇恨,再也不管岳扶疏的死活。
华瑶头也不回地走出房门,脚步依旧轻快。她路过佛堂之前的一座功德箱,从兜里摸出一把银币,足有二十两之多。这些银币都被她塞进了功德箱,附近的一群僧人听见了银币击撞的清脆声响,便有一人对她说:“多谢施主慷慨解囊。”
此人正是观逸禅师。华瑶初见他时,他正在扫地,而今,她准备走了,他还在扫地。她突发奇想,跳到他的身旁,问他:“观逸禅师,打扰了,我还有一个不情之请,只能拜托你通融一二。”
观逸道:“施主请说。”
华瑶道:“天色已晚,我不一定能找到回家的路,可否在贵寺借住一夜?待到明日早晨,天亮之后,我再动身离开……”
约莫半个时辰之前,华瑶刚刚闯进寺庙之时,一言一行是何等的骄狂粗鲁?再看她现在,礼数周全,态度从容,又捐了二十两银子的香火钱,观逸也不好拒绝她。
观逸与华瑶谈话之时,不自觉地注意到华瑶身侧一位绝美的公子,真有飘然出尘之气度。那公子与他四目相对,他微微躬身,以示谦逊:“请问公子贵姓?”
公子开口道:“免贵姓谢。”
“是我夫君。”华瑶忽然插话道。
观逸道:“谢公子,谢夫人,请随我来。”
华瑶很不喜欢别人叫她“谢夫人”。但她并未多言,跟着观逸去了厢房,借宿于一间破旧的竹舍。
恰如岳扶疏的住处一般,这间竹舍也相当简陋。华瑶没有一句抱怨,仰躺在竹床上,心绪纷乱如麻。宏悟禅师明知华瑶来意不善,却没有伤她一分一毫,也没有赶她出门,反而准许她夜宿寺庙,距离岳扶疏仅有十丈之远。她思来想去,只觉宏悟的武功太高,当世再无匹敌之人,他无惧无畏、无愁无恨,心境至上,堪比圣者,正如佛祖俯视蝼蚁,自然不在乎蝼蚁从何而来,去往何处。
华瑶从床上坐起来,极轻地叹了一口气:“谢云潇。”
谢云潇正坐在床沿。华瑶从他背后搂住他的脖颈,听他问道:“你真要在此留宿一夜?”
华瑶在他耳边说:“我必须杀了岳扶疏。先前白其姝提醒过我,岳扶疏并不简单,他一日不死,我心一日难安。既然他是晋明最宠信的谋士,那你大哥的死,必定与他有关,我之所以非杀他不可,当然也是为了报仇。”
谢云潇道:“佛门清净之地,最忌杀生,你我并非宏悟的对手。”
华瑶道:“据说宏悟出生于兴平十四年,照这么算,他今年九十八岁了,老人家武功再高,夜里不可能不睡觉吧。趁他睡着,我就……”
谢云潇侧目,华瑶唯恐窗外有人,改口道:“我就立刻背诵佛经,度化自己。”
谢云潇却道:“别怕,外面没人,你直说无妨。”
华瑶再次躺倒。她拽起谢云潇的衣带,边搓边玩:“我什么话都敢说。”
谢云潇揽过她的肩膀,让她枕在他的怀里,还想提醒她多注意措词:“你……”
华瑶舒舒服服地倚靠着他,懒洋洋道:“你什么你,我说的话,就是王法。”
谢云潇从她手里扯回他的衣带。她顺势仰起头,双臂勾住他的脖子,在他脸上亲了一口。他偏过脸,她又亲了他一口。他被她亲得无话可说,她才命令道:“今夜我留在寺庙里,你去料理凌泉的后事。明日一早,我们在山下接头。”
谢云潇握紧她的手腕:“山海县藏龙卧虎,我不放心你一人留宿。”
华瑶道:“我还有侍卫。”
谢云潇道:“他们的武功不足以护你周全。”
华瑶道:“那还有宏悟禅师。他保护了岳扶疏,也会保护别人……”话说一半,她忽然反应过来:“岳扶疏原本住在县衙里,应该是山海县的民众救了他,把他送到了县衙。他伤势严重,若非他自己要求,没人会把他搬进这间破庙。那他早就料到了我不会放过他,纵观整个山海县,只有宏悟禅师能救他一命。”
谢云潇无意中捏紧了华瑶的指骨。华瑶一拍大腿,恍然大悟:“好他个岳扶疏,满肚子阴招!”她跳下床榻,飞快地穿好一双鞋,犹如一阵疾风般消失在深凉的夜色里。
华瑶再次来到岳扶疏的房门之外。
她环顾四周,未见一人放哨。
她推门而入,闻见一股药香,正想趁机杀了岳扶疏,却听岳扶疏说:“宏悟禅师住在隔壁。你若对我拔剑,禅师有所察觉,便会赶来制止。”
华瑶笑道:“不愧是你,岳扶疏,算计得如此周密。”
岳扶疏道:“殿下谬赞了。”
岳扶疏房中的灯烛早已熄灭。凄冷的月光之下,岳扶疏瞪大一只眼,仍旧看不清华瑶的面貌。他昏睡已久,才刚醒过来,饱受病痛的折磨,神志还有些恍惚。此时他见到华瑶,心中警铃大作,兼有恨意滔天,只恨自己手无缚鸡之力,不能抓来华瑶一刀处决。
“怎么了?”华瑶明知故问,“你憎恨我,厌恶我,不想见到我吗?”
岳扶疏闭目养神,对她的话充耳不闻。
她却知道他的死穴在哪里。她肆意侮辱高阳晋明:“你和你主子的恶行如出一辙。你主子在秦州作威作福还不够,要来凉州搜刮民脂民膏。为了争夺雍城的兵权,你主子不惜在水井里投毒,只为残害雍城百姓,败坏我的名声,何等下贱。”
岳扶疏与她针锋相对:“你所谓的治国之术,也不过是妇人之仁!”
华瑶轻轻一笑,放肆地辱骂道:“对啊,正因为我有妇人之仁,你这贱人才能苟活至今。”
岳扶疏双手发颤,脓水淋溃,沾湿了敷在疮口的草药。他哑声道:“你心毒、手毒、口毒……”
华瑶不甚在意道:“总比你满身烂疮好多了吧,要不要我拿一面镜子,帮你照照,你从头到脚一片毒疮,又臭又脏,你自己说,究竟是我毒,还是你毒呢?”
岳扶疏不再作声。华瑶笑他又臭又脏,却不知道他身为暗娼之子,出身微贱,自幼听惯了侮辱谩骂,“脏臭”二字,时时刻刻与他相伴,他怎会在乎华瑶的冷嘲热讽?
三言两语之间,华瑶瞧出端倪,便试探道:“晋明早已是过街老鼠、人人喊打,他暗害我在前,我报复他在后。我不妨告诉你,从今往后,晋明这一辈子的名声都会毁在我的手里。我要把他写进史书,让他遗臭万年,遭受万民唾弃……”
“你登不上皇位,”岳扶疏嗓音嘶哑道,“皇帝已经知道了,你杀了晋明。”
华瑶握手成拳。她突然失语,屋子里一霎安静了许多。
月光冷冷地洒在床头,岳扶疏费力地转过头,面朝华瑶,欣赏她苍白的神色。他越发坦然道:“我报的信。”
华瑶道:“你何时报的信?”
岳扶疏道:“前日,我委托赵惟成,八百里加急,传信京城……二皇子死了,萧贵妃还活着。”
“就算父皇知道晋明死了,”华瑶压低了语调道,“那又如何?晋明的尸骨荡然无存,任凭虞州官员掘地三尺,他们也注定一无所获。”
岳扶疏却笑了:“你败于妇人之仁,终究难成大事。你没杀风雨楼的掌柜的、跑堂的、算账的……只要他们活着,就算有了人证,待到物证凑齐,你和谢云潇插翅难飞。”
华瑶的头皮一阵发麻。她伏低做小多年,皇帝却察觉了她的狼子野心。她亲手把晋明大卸八块,此乃残害手足的重罪,倘若她坐实了这一桩罪孽,永无翻身之日。
她佯装镇定,笑意不减:“未知鹿死谁手,你还敢大放厥词?要我说呢,晋明在世的时候,你这位谋士,肯定经常为他出谋划策,总是一副十拿九稳的样子。他相信你、器重你、敬佩你,而你呢,一次又一次地献计献策,献的都是烂计烂策,害得他一步错、步步错,他就像一头蠢猪,被我一刀又一刀地狠狠宰了。”
她走近两步,嗓音压得极轻,犹如乱耳的魔音,飘进岳扶疏的心里:“对了,你知道吗?晋明死前,腿骨被我砍断了。他尚有知觉,拖着两条断腿,趴在地上爬行,慢慢的,血越流越多,好像一条红色的蛆,你见过蛆吗?”
岳扶疏明知他不该听华瑶讲话。但他忍不住想知道晋明的死状,他才听完两句,心底便开始发慌,接连咳嗽几声,才道:“凌泉、凌泉死得比他更惨……”
话刚出口,岳扶疏自知失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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