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民嗟怨(正因为我有妇人之仁你这...)(2/2)
岳扶疏被疼痛与悔恨折磨,不自觉地讲出了心底话,而华瑶已经猜到了他的秘密——此乃岳扶疏的计中计。三日之前,岳扶疏借由赵惟成之手,传信京城,信件交给了萧贵妃,萧贵妃便知道了事情的来龙去脉,悲痛之余,定是恨死了华瑶。
萧贵妃动用手头一切差使,把晋明的死讯告诉了皇帝。
皇帝一向多疑。他忌惮华瑶,更忌惮谢云潇,乍一听闻晋明的死讯,却没收到华瑶的奏报,便能猜到华瑶居心叵测。他从镇抚司抽调人手,直奔山海县,神不知鬼不觉地杀害了凌泉,既是一次隐晦的警告,也是在暗暗地剪除华瑶的羽翼。
华瑶甚至怀疑,皇帝真正要杀之人,并非华瑶的侍卫,而是谢云潇本人。
风雨楼案发当日,谢云潇轻而易举地杀光了晋明的侍卫。谢云潇和顾宁城不一样,从不会在皇帝面前虚与委蛇。既然谢云潇的主子不是皇帝,皇帝不得不防、也不得不杀他。哪怕谢云潇身份贵重,牵扯了镇国将军与世家贵族,皇帝也管不了那么多了。
“原来如此,”华瑶拍手称赞道,“不错嘛,岳大人,你这一招,走得相当漂亮。”
岳扶疏的眼神淬了毒,牢牢地凝视着她:“不是你死,便是我亡。”
华瑶笑道:“嗯,不是你死,便是我活。”
她端起烛台,点亮烛火:“你挺有本事,把何近朱引到了虞州。不过呢,我还有一件事,正想告诉你,你记得锦茵吗?”
岳扶疏给她扣了个大帽子:“你杀了她!”
“胡说八道!”华瑶怒骂道,“何近朱杀了锦茵,关我什么事!”
岳扶疏一点也不信她的话,她循循善诱道:“真的,我骗你干什么。虽然你在我眼里,是个不折不扣的贱人,但我也佩服你的才学,对你尚有几分尊重。锦茵又不是什么大人物,教坊司出身的女孩子,和我母亲一样,我可怜她的身世,呵护她还来不及,怎会对她痛下杀手?”
明明灭灭的烛火照亮了华瑶的整张脸。她静静地立在床侧,居高临下地看着他。曾几何时,他也这样看过锦茵。回忆如潮水般涌上心头,他理不清杂绪,脑海里乱糟糟的,隐约听见锦茵喊他:“岳大人,您是端方君子,待我再好不过了。我能有今日,仰仗您的帮助……”
岳扶疏略微阖眼,流下一滴清泪。
华瑶越发使劲地挖掘他的痛处:“锦茵和我有缘,我真想带走她。似她这般纯良的少女,来伺候我,不比伺候晋明强的多?”
岳扶疏一语不发,华瑶自顾自地说:“可惜呢,那一天傍晚,何近朱的马车停在嘉元宫外,锦茵被何近朱强行掳走了。何近朱一剑把她捅穿,她该有多疼啊,或许还没死透,何近朱就用一张被子把她卷起来,葬在了京城郊外。”
岳扶疏道:“你从何得知?”
华瑶道:“何近朱的马车招摇过市,我的暗卫一直跟着他。他动手太快,无人拦得住他,就连凌泉也拦不住,你是知道的。”
她轻叹一口气,烛火随之摇摆。
岳扶疏眉头紧锁:“相比于何近朱,我与你的仇恨更深。”
华瑶露出浅浅的笑意:“我明白。但我必须告诉你,何近朱是皇后的人。”
岳扶疏侍奉晋明多年,当然知道何近朱是皇后的走狗。他张了张嘴,正要讲话,华瑶倾斜烛台,鲜红的烛泪滴在他的床榻上。他一恍神,又听她说:“皇后与萧贵妃可是水火不容的两个人。晋明已经死了,萧贵妃在宫里的处境何其艰难?你猜,皇后会不会痛打落水狗,借机暗害萧贵妃,让皇帝彻底厌弃她、褫夺她封号、将她抛入冷宫?”
她蹲下来,面朝着他:“你保不住你的主子,也保不住你主子的母亲。”
岳扶疏道:“你盼着我与你联手陷害皇后?”他干裂的嘴唇一咧,笑得比哭还难看:“你做梦……做梦!我只想活活打杀你!”
华瑶依然平静:“你知道自己败在哪里吗?皇后也很讨厌我。但是呢,为了诬赖晋明,皇后可以和我联手。单凭我一人之力,当然扳不倒皇后,只不过想给她点颜色看看,谁叫她的属下杀了我的侍卫,我咽不下这口气!”
岳扶疏冷眼看着她,她还说:“更何况,现如今,皇帝和萧贵妃要处决我,我替萧贵妃抹黑了皇后,对萧贵妃而言,真是一桩天大的好事,你想不明白吗?”
即便岳扶疏不明白华瑶的真实意图,他早已知晓她的性情,直言不讳地揭露道:“你城府深厚、心计歹毒,不达目的不罢休……”
华瑶吹灭了烛火,在黑暗中同他对视:“那又如何?如果你看穿了我,还能利用我,就是你的本事,我甘拜下风。”
岳扶疏没来由地冒出一句:“你杀不了何近朱。”
华瑶信心十足:“我有谢云潇。”
岳扶疏摇了摇头。他的身子疲惫至极,疮口巨痛不止,痛得他耳鸣目眩,听不清华瑶的话,看不见华瑶的脸,只说:“谢云潇杀不了他。他得到了上一任镇抚司指挥使的真传……”
“真的吗?”华瑶道,“上一任镇抚司指挥使,为什么会把何近朱收为衣钵后人?”
窗扇开着一条缝,华瑶的嗓音又轻又柔,顺着寒冷的冬风,吹进岳扶疏的耳孔。岳扶疏半梦半醒之间,也不知自己身在何方,如实说道:“何近朱在虞州搜罗美人,献给京城官员……”话没说完,岳扶疏浑浑噩噩地昏迷过去,无论华瑶如何激将他,他也没再睁开眼睛。
真想杀了他。华瑶暗道。
夜幕黑沉,万籁俱寂,四周静悄悄的,华瑶听不见一丝半点的人声。她右手搭在腰间,极轻、极缓地拔出长剑,恰在此时,门外传来观逸的声音:“施主,请回吧。”
华瑶被他吓了一跳。她反问道:“你跟踪我?”
观逸道:“小僧奉师父之命,在此守夜。”
华瑶道:“刚才我为什么没看见你?”
观逸道:“小僧在屋顶打坐。”
华瑶后知后觉道:“你会闭气?我听不见你的呼吸声。”
观逸举起双手,合十作礼:“师父自创一门龟息功,以便观心打坐,打坐之时,呼吸无声,还请施主莫要见怪。”
华瑶冲出房门,跳到他的面前:“所以呢,我和岳扶疏谈话之际,你安安静静地坐在屋顶上偷听。你触犯了佛门的清规戒律,又凭什么教训我? ”
观逸面不改色道:“施主不要乱想。小僧在屋顶打坐,心中默诵佛经,未曾听闻施主谈话。”
“我不信,”华瑶一把拽住他的衣带,“你跟我过来,我要好好地审问你。”
观逸静立不动:“出家人不打诳语。”
华瑶却道:“你打不打诳语,跟我有什么关系?反正我从不冤枉好人,倘若你躲着我,便是你心中有鬼。”
观逸年方二十岁,只比华瑶年长两岁,仍是少年人的心性,阅历尚浅,此生从未见过华瑶这般厚颜无耻又伶牙俐齿的姑娘。无论他讲了什么话,她都能轻松地反驳他。
他的僧衣是麻布所制,粗糙无比,远不及华瑶的裙摆飘逸,但他的衣带正被她紧紧地扯在手里,与她的锦纱衣袖交叠,他直说道:“施主,男女有别,请您放开小僧……”
华瑶道:“我扯过许多衣带,就你废话最多。”
观逸道:“万恶、万恶……”
华瑶替他补全:“万恶淫为首,百善孝为先?”
观逸一张白皙的面容涨得通红。
他转身便走,华瑶却像是地痞流氓一般,剑鞘一挥,挡住了他的去路。
她轻笑一声,绕到他的眼前。
幽静的月色之下,他敛眉垂目,容貌更显俊秀,颇有逸世离尘之姿容。
华瑶忍不住调侃道:“我原以为您是一代高僧,可是呢,您的这颗心,好像十分凉薄。您明知我是深陷红尘的可怜人,不仅不愿意渡我,话没说两句,转身就走,为什么呢?你倒是说清楚点,好让我断绝不该有的念头。”
观逸第一次遇见这等事,不知如何应对,进也不是,退也不是,登时心乱如麻。
他原地打坐,捏着手腕上的一串佛珠子,反反复复地默念佛经,直到一把铁禅杖轻敲他的头顶。
他睁开眼,见到自己的师父,再往前看,华瑶站在一棵菩提树下,双手背后,要多老实有多老实。她的侍卫共有十人,整整齐齐地环绕着她。
观逸的师父抬起禅杖,敲了敲地面。华瑶轻咳一声,指天发誓道:“我,华小瑶,在此郑重立誓,我再也不敢在寺庙里暗杀岳扶疏了!”
观逸这才反应过来——今夜,华瑶之所以缠着观逸,是为了让她的侍卫找到下手的机会。千钧一发之际,厢房内杀意陡现,观逸的师父适时现身,又救了岳扶疏一命。师父从不杀生,从不动怒,只因华瑶一而再、再而三地刺杀岳扶疏,师父一定会要求华瑶立誓,华瑶也果然是欺软怕硬的人,没脸没皮地当众发下誓言。
观逸不禁劝告道:“华小瑶施主,何苦这样烦扰自己,烦扰他人。您若放下仇恨,宽恕他一次,饶他一条生路,于您自身也是一件功德。”
“华小瑶是我的大名,”华瑶胡扯道,“在我老家,谁叫了我的大名,就是要跟我打架。”
观逸道:“出家人不可争斗。”
华瑶道:“我明白。所以我宽恕了你的冒犯,可见我是一个仁义的人,但我不能宽恕岳扶疏杀了我的亲人,我和他的深仇大恨不共戴天!”话刚说完,她一溜烟就跑远了,生怕观逸又啰啰嗦嗦地,说些废话来烦她。
*
华瑶回到厢房,谢云潇仍未就寝。
谢云潇在床前点了一盏明灯。他静坐在床沿,翻看一沓信件,灼灼跳动的火光照耀他的眉眼。他衣衫轻薄,将露未露,这场景之美,犹如梦里春闱,纵是寒舍也蓬荜生辉。
华瑶脚底生风,飞扑到他的身上,却被他轻轻地推开:“请你坐正。”
华瑶道:“不,我偏要斜着坐。”
谢云潇道:“你挡住了烛光。”
华瑶强词夺理道:“不是我挡住了烛光,是你坐得离蜡烛太远。”她牵起他的手腕,倚进他的怀里,细瞧他手中的信纸:“嗯,谁给你写信了?”
“这是岳扶疏的信,”谢云潇如实道,“我潜入他的房间,搜了他的包袱,拿走了他的所有物品。”
华瑶十分惊讶:“什么时候的事?我一点也没察觉你的形迹。”
谢云潇低头笑了笑。他这么一笑,华瑶大感不妙,只听他道:“我不知道你对观逸做了什么。我走到岳扶疏的门前,看见观逸面颊通红,闭目垂睛,盘膝打坐,而你站在不远处……”
华瑶严肃道:“你误会了,我想和他探讨佛法,但他视我如洪水猛兽,待我十分冷淡,我向来是知趣之人,自然也不便多说,站得离他远远的……”
“是吗?”谢云潇一语道破她的秉性,“以我之见,你大为欣赏之人,多半不食人间烟火味,待你越冷淡越好。”
华瑶也不等他讲完,咬定道:“那不就是你自己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