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回家奔丧(2/2)
父亲喝药自杀前一反常态,向来排斥镜头的他笑着陪自己和母亲在村口的青石桥上拍了第一张全家福。
照片中的男子拘谨、苍老,右手却有力地撑着一把红梅油纸伞,伞下一左一右都端着笑意,妻子温婉,女儿雅致。
仓促的手机铃声打断了她的回忆,她不想接,也懒得拿,这个时候来电的除了她,不会再有第二个人。
她,姚芳,她妈。
心烦意乱,林酒合眼假寐。
舒缓的节奏从口袋里钻出,低沉的女音哼唱着车里人听不懂的英文,小孩的妈妈被吵醒了。
她恍恍惚惚,试探着伸手碰了碰林酒。
“手机……响了。”
演技在线的林酒磨磨蹭蹭地翻找,还没拿出来电话就挂了。
本着敬业精神,她还是把手机拿出来查看,正惋惜没接到时,屏幕又跳动了。
当着年轻女孩的面,她只能点下接听。
“嗯。”
“还有半小时。”
女孩的说话声又沉又闷,奶娃娃的妈妈拧眉思索,这是……
林酒?荥阳村的林酒?
不确定,她有点不敢认,皮肤白皙,五官精致,眼神干练,一头浅粉色头发格外惹人注目,从前的林酒充其量算好看,但没这么有野性。
一时间,她也说不清是时尚还是叛逆。
帽子遮挡视线,林酒不知道身边人在打量自己,她挂了电话,打开了信息爆炸的微信。
99+……
家族群里的人接连轰炸,私信、群聊都问她到哪儿了,猛然间,她感觉自己是个通缉犯。
他们在等林酒,等她回去敬丧酒。
她堂哥死了,车祸,据说是酒驾超速还抢道,救护车没到就咽气了。
堂哥叫林庆辉,是林氏纸伞的第九代传承人,因为上了电视,又被好几个电视台竞相报道,所以成了林家人引以为傲、拿得出手的当家人。
制作油纸伞的家族各有各的规矩,而林家却是十里八乡里规矩最多且最苛刻的一家。
林酒思想洒脱,向来不满陈规繁文,而眼下,她最不满族中人去世,同辈必须到场送丧的旧俗。
林家去年修了族谱,林酒本来没资格入册的,但她是林逍唯一的孩子,而林逍又是家中最小的儿子,不写就意味着绝后,这是忌讳,是大不敬,所以她“荣幸”载入薄册。
林家的当家人对内统称家主,她每每想起都觉得好笑,21世纪的现代文明里竟然还有这么奇怪的划分,奇怪就算了,还按尊卑严格执行,不同辈分称呼各有讲究。
初中政治里学取其精华,去其糟粕,而林家人偏要反向而行。
他们将传承油纸伞的重心放在林家繁琐的规矩上,祖辈世代恪守“传男不传女,传整不传缺”的旧俗上,女性、身有残疾的男性一律不得参与继承人候选,不巧林酒的父亲林逍就身有残疾。
这陈规有时也搞豆腐渣工程,只顾表面风光,不考虑传承人的综合素养,譬如,林酒大老远赶回来奔的丧——林庆辉。
他劣迹斑斑。
下午6点23分,历经13小时颠簸的林酒终于抵达目的地。
溪水蜿蜒,绸带一般分割着村舍和农田。
她一眼就看见了林庆辉家门口挂的白灯笼,记忆里的两层砖房成了四层别墅,墙上还彩绘了荥阳油纸伞的宣传画。
真气派。
小辈意外去世,按老祖宗的规矩理应低调入葬,但林家规矩古怪,他们不仅要风光大办,还要在灵堂前争吵出一个新的继承人。
行李箱在村口沾了泥,林酒不吭声地拖了一路,黑色车轱辘摇摇晃晃,她也筋疲力尽。
独自走到一半,迎面遇到了前来接应的那人。
她撑着一把暗黄的纸伞,颇有雨中美人的风姿。
姚芳穿着一套宽松的青色棉麻素衣,青丝渐白,皮肤松弛,手上到处是削竹子留下的小口子,林酒的视线长了钩,挪不开。
她们母女之间似乎被填充了某种透明的胶状物,两人都被挤压得无法动弹,唯有复杂视线能穿梭来往。
林酒怔了一下,她们三年没见了,满打满算的三年。
这三年里,姚芳无数次拒绝她的视频通话,拒收她买回家的快递,漠视她朋友圈发泄的情绪。
女人古板又刻薄地扮演着一个恶母的形象,两人间唯一的来往就是一月两次的通话,有限的三分钟里,她们竭力感知着彼此微弱的呼吸。
林酒轻笑一声,抬腿继续向前走来。
两人之间相隔不过十几步,但姚芳已经不再向前。
为了开发旅游,打造独一无二的荥阳油纸伞ip文化,政府来人规划,不仅修路修灯,还打整了房屋的外立面,围墙覆了彩绘,转角处还设置了提示路标,到处是欢迎的标语。
村子在变好,回家的路清晰明朗,林酒却觉得模糊。
这个村……很陌生。
路灯照在女人身上,留下一道纤细狭长的影子,林酒径直走进光里,二人的影子交叠着,明明一片灰暗,却又亲密至极。
路口突然冒出一个人影,女人嗓门洪亮。
“老五——媳妇……”
林逍是林家第五家子,所以姚芳便是老五媳妇。
女人本在后院拔菜,眼睛一瞥瞧见姚芳经过,她慌忙跑来,寻思着问一问林庆辉什么时候下葬,她也好腾个时间帮忙。
没想到还有意外之喜,她看见了林酒。
真是意外!
女人扁着嘴斜眼,嚯,这小姑娘可不得了,好看是好看,但脾气大,牙尖嘴利,上不敬老,下不爱小,大家都不敢惹她。
万籁俱寂,林酒回头看她,故意把声音压得很低,带了几分玩味的挑衅,“我吓到你了?”
这话无礼,连个称呼都没有,但林酒不在乎。
女人不敢回应,只觉得芒刺在背,赶紧退回门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