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路遇小盗(2/2)
我带着四儿跟着家宰蒤往晋阳城内走去。之前在城外,我见城墙、城楼完好无损,只道地龙涌动之说言过其实,但此刻进了晋阳城才发现,城中民居或斜或倒,受灾程度远远超出我的想象。
“阿拾,这地龙也太厉害了吧,怎么能把房子弄成这样?”四儿凑到我身边小声问道。
“当年董安于修建晋阳城定是花了极大的心力,你看此次虽然地龙极猛,但城中重要建筑一处未损。据传二百多年前,幽王在位的第二年,泾水、洛水、渭水,三川在同一日震动,电闪雷鸣,河水倒流,岐山崩裂,城池在顷刻间被夷为平地。”
“就是那个点烽火戏诸侯的幽王?”
“嗯,幽王失德,三川地动便是上天给他的警示。时人都道有恶龙居于地下,太平之世它便沉睡,若遇乱世便会苏醒,祸害人间。”
“你是说,那头崩了岐山的恶龙现在就躲在晋阳城底下?”四儿脸色大变,踮着脚连跳了好了几步,站到了路边的一块大石上,“它这会儿要是又醒了可怎么办啊?”
家宰蒤把我和四儿的话听得清清楚楚,转过头来也是一脸惊惧。
我见状忙摆手笑道:“卿相乃治世贤人,地龙怎会在此时肆虐?这次的涌动,许是它睡久了伸个懒腰罢了,不用太担心,没事的。”
“真的吗?”四儿轻手轻脚地从石头上爬了下来,家宰蒤瞪着他的小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我。
我心虚地笑了两声,点头道:“当然,人睡久了要伸懒腰,地龙也一样的嘛!走吧,走吧!”
家宰蒤把我们带进了尹铎位于晋阳城西的府邸。此时院里院外、屋里屋外挤满了衣衫褴褛、蓬头垢面的灾民。他们中有呻吟的伤者、哭闹的孩子,还有蜷缩在地上睡觉的白发苍苍的老人。女人们熬煮着野菜汤,男人们骂骂咧咧地背起挖地的工具准备开始一天的工作。
“这些是什么人?怎么会待在城尹府?”我疑惑道。
“他们的房子都倒了,家主就让人都搬到这里来住了。”家宰说完打开主屋旁边的一间小夹室,“家主把自己的屋子让给了几个有孕的妇人,所以这儿暗,巫士小心脚底下。”
“没事,劳烦家宰点个火吧,我先来看看城尹的病情。”我抬头环顾一周,这间屋子连一扇窗都没有,一合上门就黑咕隆咚什么都看不见。
“蒤老,是谁来了?”一个沙哑的声音在黑暗中响起。
“家主,你醒了?巫士果真有神通啊!”家宰蒤点了一盏油灯,喜不自禁地跪在地上冲我磕了两个响头。
呃,我貌似什么都没做啊
“巫士?卿相派来的人到了?”床铺上坐起一个人,他披散着头发,两只手抱着脑袋痛苦地呻吟,“我睡了多久了?怎么没人来叫我?”
我举着油灯在他床沿坐下,轻声道:“城尹睡了三日了。”
男子闻言猛地把头抬了起来,乱发之下是一张孩子般稚嫩的脸,弯弯的眉毛,圆圆的眼睛,翘嘟嘟的嘴巴。我早就听闻尹铎年少,却没想到他竟是这样一副可爱的童颜。
“先生是?”尹铎的眼睛在昏暗的光线下闪动着亮光。
“太史墨弟子,小字子黯。”
“卿相的支援已经到了?”他咧嘴一笑,掀开被子就要下床。
“家主,你别着急起来,先让巫士看看吧!”家宰蒤按着尹铎,转头对我忧声道,“巫士,家主和民众一起搭祭神坛的时候突然晕倒了,这可是冲撞了神灵?”
“蒤老,我没事。”尹铎不好意思地冲我笑了笑,“我之前有五天没睡觉,那天是累晕了,没什么大事。”
“贵人这觉睡得可真舒服,倒害得我们几个在城门外淋了一晚上的雨。”四儿低着头嘟囔了一句。
“这是”尹铎看着四儿疑问道。
家宰蒤赶忙把昨晚的事说了一遍,我以为尹铎会说几句道歉的话,没想到他居然当着我和四儿的面把家宰和城门守卫好好夸了一通,直赞他们纪律严明。
“城尹既然醒了,那就赶紧去南门部署接运物资的事吧。小巫告退。”我轻笑一声起身对四儿道,“咱们走吧,既然城尹已经醒了,这晋阳城的天塌下来,也自有他顶着。”
“且慢!”尹铎起身拦在我身前,正色道,“巫士对鄙人的话可有异议?灾荒之时,城民、守卫谨守规矩难道有错?巫士淋了一夜的雨就心生恼怒,可知这晋阳城里的人已经淋了一个多月的雨?”
我看着尹铎认真严肃的表情,浅笑道:“城尹是想听真话,还是假话?”
“自然是真话!”
“真话便是,这晋阳城城尹若是换我来做,恐比你尹铎好上数倍。”
我这话一出,尹铎立马傻了眼。半晌,他拊掌大笑道:“好一个不要脸的巫士!家宰,送巫士下去休息,城里还剩下什么好吃的、好用的都给巫士送去,免得怠慢了太史的高徒!”
我轻哼一声,笑道:“城尹睡了,病了,昏迷了,这晋阳城就转不动了。昨夜若是送粮送物的车队到了,没有城尹的许可,岂非也要在城外苦等一夜,等到今春的种子全都浸了雨水才好?法则是死的,人却是活的,城尹定了法则却没想好,如果自己有一日睡死了,这要紧的事该交给谁来负责。城尹凡事亲力亲为,与黎庶同甘共苦,实属难得;纪律严明,赏罚分明,更是令人敬服。只可惜,一个好的城尹应该让晋阳城离了你也仍旧好好的。”我说完拉着发愣的尹铎走到了房门外,“城尹看看这乱糟糟的院子,老人、孩子就该找个地方统一安顿,尚有力气的男丁、女眷也该编个队,从东城到西城,一丈一丈地清理,别今日在你家刨一坑,明日到我家拾块瓦。卿相派你做城尹,不是让你冲上去和村夫一起刨坑修房子的。”
四儿看了尹铎一眼,摇头揶揄道:“阿拾,你讲太多,城尹可能都没听懂。咱们还是赶紧去城门口守着,别让盗匪大摇大摆地进城拉壮丁。”
“盗匪?”尹铎这一下惊得身子一摇,险些摔倒在地。
见尹铎慌张,四儿便笑了:“城尹不知道吧?这年头盗匪都是白日进城的,晚上城门锁得再紧都没用。”
“你们是说,晋阳城里混进了盗匪?”尹铎大惊失色。
我见尹铎吓得不轻,便缓下神色:“城尹莫急,这事我们也刚听说,不知是真是假。”我把在太谷山中碰到小九的事与尹铎细述了一番,他沉吟片刻,懊丧道:“是我处事不周,才让盗匪有机可乘,我现在就去找人把今春的种粮再发一遍。”
“太谷的储粮加上赵家从新绛运来的粮食,数量不少但也毕竟有限。这粮怎么发,发多少,还需计算,最晚只要不误了春耕的时间就好。”
“巫士”尹铎怔怔地听我说完,而后双手举至胸前对着我深深一拜,“鄙人不才,这晋阳城尹还是换巫士来做吧!”
“城尹折杀小巫了。之前的戏言,城尹莫要当真。小巫离开新绛前,卿相曾大赞城尹的才能,开荒地,轻田税,立法度,晋阳城的人如何能离了你?”
“可我却辜负了他们的信任。”
“一个人再能干,也总有想不周全的地方,城尹无须为此自责。只是,赵家此次派来的使者昨夜已在城外站了一夜,城尹还是先去迎接吧!”
尹铎一拍脑袋,自责道:“我怎么把这事儿给忘了!”
“读书的傻子,这么多年你一点儿都没变啊!”正当我与尹铎说话的时候,无恤突然从院外走了进来。
“你,你是养马的疯子?!”尹铎待无恤走近了,失声叫道。
“你们两个认识?”我看着眼前两个神情怪异的人,疑问道。
“不认识!”他们二人一起把头转向我,异口同声道。
“哦原来你们是老相识啊!那接下来的事可要好办许多了。”我了然一笑,吩咐四儿先去院中照顾伤者,自己则抱着手臂兴致盎然地看着这对分外别扭的旧友。
“你这个放马的怎么到这里来了?世子升你做侍卫了?莫非,这次家主派了世子来?”尹铎歪着脑袋上下打量了无恤一番。
“昨日在城门外淋雨的若是兄长,我看你这傻子要如何担待。”
“这事是我思量不周,巫士已经教训过了。”尹铎面带感激地看了我一眼,转头问无恤,“疯子,这次卿相到底派谁来了?人现在在哪儿?我得赶紧去见见啊!”
无恤轻哼一声却不回答,我对尹铎笑道:“卿相对晋阳城极为重视,但这次来的不是世子伯鲁,是卿相的另一个儿子,名唤无恤。”
“无恤?疯子,卿相的儿子和你同名啊!”尹铎指着无恤大笑了两声,但很快他的笑容就僵在了脸上,“你,你是卿相的儿子?”
“大善,傻子也有变聪明的一天。”
原来,十六年前赵氏一族在晋阳城避祸时,无恤和尹铎就认识了。那时,无恤还是替伯鲁牵马的小奴,而尹铎则是服侍董安于的一个小童。因为年纪相仿,两个少年就经常玩在一处。据尹铎所说,无恤年少时经常闯祸,三天两头地找人打架,以至于次次都要他喊人来救。但无恤又说,尹铎生性愚钝,为人死板,一遇到棘手的问题就只会干瞪眼求他帮忙。
听无恤说起他和尹铎的糗事,我突然明白了当初他为什么那么喜欢听我说自己小时候的故事。原来在乎一个人,会不由自主地想要知道,在自己还未出现的那段时光里,对方做了什么。
“巫士?”尹铎见我兀自发呆便伸手在我眼前晃了晃。
“城尹有何吩咐?”我回过神来微笑道。
“祭神坛要再过几日才能搭好,这几日就请巫士先在我府中休息吧!巫士之前说的,某一定会重新安排。”
“你昨夜没睡,又淋了雨,要不先同四儿去换件干净的衣服睡一觉?这里有我呢!”无恤伸手摸了摸我的额头。
“我没事,你放心。车队马上就该到了,你赶紧派人去搬东西,我先去外面照看伤者,匪盗的事我们今晚再从长计议。待会儿我在城里再转一圈,若还有什么需要城尹注意的,会一并记下来。时间紧迫,咱们这就赶紧散了吧!”
“无恤,他说话的样子和当年的太史墨可真像。”尹铎看着我感叹道。
无恤笑着拍了尹铎一把:“你赶紧走吧,卿父送了一百个搭屋建房的工匠来,你得先找地方把人安置下来。”
“有了你们,我这心里总算踏实了。好,这可真是太好了!”尹铎笑着冲我躬身行了一礼,小跑了几步跟着无恤走出了院子。
接下来的日子,我们几个都忙得脚不沾地。无恤负责督导工匠们推倒旧房盖新房,尹铎则忙着登录晋阳城内国民的伤亡情况,按户分发明年春天的种粮,而我白天带着无邪和四儿照看伤者,晚上就替尹铎计算赈灾所需发放的钱币和粮食的数目。
按我们几个之前商议的结果,每家每户,有遇难者年纪超过七岁的,就给予十五个币子的补偿;若一家之中有成年男子遇难,则免除半年田租;全家皆亡故则为之收殓尸身。
这个消息一传十、十传百,晋阳城外几个附属村庄的人得知之后,也纷纷涌进城来,我趁机建议尹铎,可以在庶民之中招募年轻力壮的劳工,每日给半斛谷粮,雇用他们加入修建晋阳城的队伍。这样既可以加快晋阳城的重建,又可以救活缺粮的农人。
这一日,晋阳城招收劳工的地方被围了个水泄不通,在拥挤的人群中,我突然发现了一个熟悉的面孔。
“小九”我冲人群叫了一声。
小九转头看见我和四儿,立马从人堆里挤了出来:“见过贵人,见过四儿姐姐。”
“小九,你那日回去之后,猴头山的匪盗可还有来找过你?”我问。
“没有,这两天村里的人领了城尹发的种粮都赶着下地播种去了。”
“那之前上了山的人呢?可回来了?”
“别的村我不知道,我们村子里走的五个人。除了我,其他人都没回来。”
“是吗”我沉吟片刻对小九道,“你这身板估计招劳役的人看不上眼,不如跟着我去采药吧,工钱也算你一天半斛粟,可好?”
“谢贵人。”小九喜滋滋地点头应下,然后趁我不注意时低着头贴到了四儿身边,红着脸小声道:“四儿姐姐,你这几日过得还好吗?”
我一听,扑哧一声笑了,敢情这肉团子是看上我们家四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