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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章 缟衣素巾(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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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怎么可能?”密室是智瑶托他所建,他怎么会不知道密室建在哪里?如果他不知道,智瑶当年又何必要杀他灭口?

一案之隔的公输宁仿佛听到了我心里的声音,他抬手一把撕开自己左手的衣袖,从衣袖两层麻布中央抽出一卷薄皮书放在案上,又低头从发髻里取出一枚乌黑发亮的虎形之物压在薄皮书的一角:“这是智府密室的机关布局图,这是密室大门阴阳锁的钥匙。当年,密室内的防盗机关确为我所造,但营造屋室、安放机关的却另有智府巧匠。智氏当年曾屡次派人追杀于我,那些营造密室的工匠们恐怕也已是枯骨一堆,再不能言了。”

“这么说密室所在已无人知晓了?”

“宁有负巫士所望。”

“无妨的”我捏起案上陈旧的仿似人皮的书卷,又伸手摸了摸“黑虎”身上细如发丝的刻痕,说一点儿也不失望是假的,但起码有这二物,我离阿藜也算近了一步,“小巫多谢先生冒死将此二物送来,他日若能救出密室中人,小巫定永世不忘先生之恩。”我施礼拜谢,公输宁连忙后退两步,抬手道:“巫士,折杀了!在下当年助纣为虐,还请巫士恕罪。”

“先生乃匠人,尽心完成主顾所托,何罪之有?”

“不察不问,便是罪。”公输宁望着我,俯身深深一礼。礼罢,起身又道:“当年阴阳锁的钥匙已经被智氏取走,这只黑虎是在下受端木先生所托为巫士锻造的一只新虎。它虽是钥匙,却从未开过阴阳锁心。阴阳锁设计太过复杂,这虎身上的纹理若有分毫之差,非但开不了锁,还会立即触发密室机关,置人于死地。巫士,可明白在下的意思?”

“明白。”我将手中“黑虎”拿至眼前,指尖微转,“黑虎”身上细密的纹理便借着室中暗光如水波般在我面前荡漾起来,“先生隐世前就有鬼工之称,虽然这钥匙是新制,但小巫信得过先生。”

我赞叹公输宁的技艺,公输宁却皱着眉头道:“阴阳锁乃在下年轻时所造,那时的公输宁自恃刻鱼能入水,造鸟可飞天,可巫士瞧瞧我现在这双手”公输宁扯起自己两只宽大的袖袍,从里面露出一双枯柴般伤痕累累的手,“这双手早就已经废了,这双手造的黑虎十有八九也是开不了锁的。在下不知密室之中关了什么人,也不知这人与巫士有何关系,只是过了这么多年,里面的人即便还有口活气,也多半是个活死人了。巫士与其冒险一试,不如任他去吧!若因我这只废虎而令巫士遭难,在下实在有负端木先生所托。”

任他去二十年了,我阿兄在黄泉地底遭人挖肉取血二十年了,我如何能任他去?他是个影子时,我尚且不能放手,如今我离他只差这最后一步,怎么可能放手?

“公输先生无须为小巫担心,先生只需如实告诉小巫,先生造这黑虎之时,可尽了全力?若这密室所关之人是五月阳,先生可愿用这新虎一试?”

“这”

“先生可愿一试?”

公输宁低头凝视着自己枯树般干裂的双手,他十指握紧,然后松开,继而沉默,再沉默。

“先生?”

“若密室之中关着小女五月阳,宁必放手一试。”公输宁思忖许久,终于抬起头来。

“好,既然先生信得过自己,那小巫便也信得过先生。”我将钥匙收入掌中,颔首微笑。

公输宁面色动容,抬手深深一礼:“罪人谢巫士!”

“巫士,时辰要到了。”小童气喘吁吁地叩响了木门。

我回应了一声,转头对公输宁道:“国君新丧,小巫今日就要入宫了,先生一路辛苦,可在馆驿多住几日,等小巫出宫再送先生出城。”我打开薄皮卷以眼神请求公输宁多留几日,为我讲解密室机关布局。

“巫士有心了。”公输宁抬手行礼,算是应允了。

我心中大石落地便欲起身,这时公输宁却突然伸手握住了我的手腕。

我不解,以眼神相询。

他看了一眼房门,起身指着薄皮卷上一处蓼蓝色的水纹样标记极小声道:“密道之中其余机关,只要有这图,巫士定能一一破解;只这一处,还请巫士千万留意。”

“这是?”

“此乃密室东南角的一处机关,若密室之门非钥匙开启,此机关就会引大水灌室,室外密道亦会落闸,叫室中、室外之人无处可逃,溺水而亡。”

“原来如此。”难怪公输宁担心“新虎”会害了我的性命,这机关果然凶险。

“巫士”门外小童又紧催了一声。我怕小童推门入室,只得将机关图揣进怀中,对公输宁求道:“小巫恳请先生千万在新绛多留几日,待小巫出宫,与小巫细说礼单之事。”

“敬诺。”公输宁退后颔首一礼。

我起身打开房门,门外小童抱着素白衣冠扑了进来:“巫士,快换衣!新君要怪罪了!”

晋侯薨,全城缟素。

我驾着轺车行在长街上,满目的白、满目的萧条让悲凉与不安如春日野草般不受控制地在我心底疯长。风云变幻的当口儿,晋侯突如其来的死亡犹如一片厚重的阴云笼罩在宫城上方。麻衣孝服的士族们从都城的各个角落奔向宫城,谁也不知道头顶的这片阴云会给自己的命运带来怎样的变化。

晋侯停尸的正寝外站满了身服斩衰的国亲,他们个个饥肠辘辘,却仍守着礼数一遍遍地给来吊唁的人们回礼。新君姬凿穿着简陋的孝服站在殿门旁,他面色苍白,眼神呆滞,饥饿与困倦折磨着他,我想他也许已经开始担心那些纠缠他父亲一生的梦魇,最终也会将自己逼向死亡。

一场瓢泼大雨过后,脆弱屹立的晋宫终于等来了周王的使者。病中的周天子为已故晋侯赐谥“定”,是为晋定公。定公丧礼的第十日,我终于寻得机会离开宫城,而此时距我同公输宁约定的时间已整整晚了七日。

国丧期间的都城馆驿人满为患,管事的老头儿在哄闹喧哗的人群里扯着嗓子告诉我,鲁国的车队在国君薨逝后的第二日清晨就离开了。

我失约了,公输宁亦没有等足我三日。他离晋的理由,我懂。生死攸关之时,他在远方的妻女也一定不愿他强做君子,枉送了性命。只是他走了,这机关图上的秘密我该去问谁呢?

是夜,我将自己一头扎进了太史府的藏。若天枢门外的“迷魂帐”真是我外祖当年的手笔,那我现在只能希望自己真如史墨所言,能有外祖三分才智、七分聪敏。

秉烛夜读,夜漫长而寂静,烛光、月光、星光织就了一张梦的大网将我轻轻裹住,我努力强撑着眼皮,但案上斑驳泛黄的竹简已变得比一个时辰前更加难以理解。薄皮卷上奇奇怪怪的图案像是活的精怪,一个个、一串串全都站了起来,它们放肆地在书案上奔跑,旋转,跳跃,直到我无力支撑,闭上眼睛沉沉睡去。

梦里有铺天盖地的木屑、刨花,巨大轰鸣的齿轮一个紧扣着一个在我头顶飞快地旋转。一只周身刻满印记的黑虎在梦境的深处静静地凝望着我,我努力想要移动沉重的双脚靠近它,可陡立如墙的巨浪却突然从我面前拔地而起,将一切淹没。没有木屑刨花,没有齿轮飞转,茫茫浊浪里只我一个人拼死挣扎。

“无恤”我绝望地呼喊。

“我在这里!”无恤将我抱在怀里,轻轻地抚摸着我汗湿的后背,“怎么又做噩梦了?”

“你怎么在这里?”我惊问。

“宫里的人说你一早就离宫了,我寻思着你会来找我,还特意在府里等了半日,哪知你躲到这里来了。还嫌丧礼不够累吗?”无恤抽走我握在手里的薄皮卷,我心里咯噔一下,大呼不妙。

“腿睡麻了。”我忙拉住无恤道。

无恤瞟了一眼薄皮卷就随手丢在案上,俯身将我抱了起来:“妇人有孕不是应该会变胖吗?你这小妇人怎么轻成这样?”

我松了一口气,抓着他的衣襟责怪道:“我不怨你,你还敢来嫌我?臣子为君守丧需服斩衰,三日不食粒米。我肚子里装了一个,还要一连三日不吃不喝,跪诵巫辞。若不是于安谏言新君让尹皋出任丧礼司祝,又暗中为我偷送米粥,你此刻怕都见不到我了。”

“我既无能就该受你一顿骂。骂吧,为夫好好听着。”无恤抱着我往床榻走去。

“算了,你若能来,一定会来。你不来,总是身不由己。想来却不能来,也未见得这几日就比我好过。”

“不是不好过,是度日如年。”无恤将我放在榻上,冰凉的鼻尖蹭着我的额头直滑入我的颈项。我怕他放肆,急忙伸手推了他一把:“于安那里你可要好好谢一谢,他和四儿都以为你负了我,对你可是满肚子的怨气。”

“知道了,待得时机成熟,我一定好好谢他们。不过这次除了要谢小舒,你还得再谢一个人。”无恤贴着我的脸喘了一口气,抬头认真道。

“谁?”

“你师父。”

“我师父?”

“定公大丧,宫中诸人皆要禁食。董舒即便再得君宠,也不敢让司膳房为你生火做饭。那三日,整个宫里,国君就只许太史一人一日两碗清粥。可太史见你不适,就托董舒将粥全都留给了你,自己忍饥挨饿了。”

“什么?!”我大惊。

那日,我见过公输宁后匆匆入宫,等见到披麻戴孝的太子凿才想起来,丧礼前三日是要禁食的。可那时人已入宫,也只能安慰自己,三日不食,没什么大不了。但哪里知道有了身孕,一切都不同了。入宫第一日,正午未至,我便饿得肠子打结绞痛连连,送魂的巫辞没力气唱,犯起恶心时,连张嘴做样子都困难至极。史墨那日就跪在我对面,他合目吟诵,似是什么也没看见。可午后,我就从于安那里得了一碗清粥,史墨却在第二日清晨昏厥在了定公的灵床前。

“我师父是什么年纪的人?他做这种傻事,你怎么也不早点儿告诉我?我若知道,定不会喝他那两碗清粥。你既然当年进得了齐宫,怎么就进不了晋宫了?你进不来,你在宫里总有耳目,随手塞我一个黍团也好,你可害死我了!”我想起史墨双目紧闭的样子,心里一阵阵发痛,这种痛叫不出来,吼不出来,只能逮着无恤出气,可气没出完就叫我想到了一个更荒唐的可能,“赵无恤,你不进宫给我送吃的,不会一开始就是算计我师父的吧?”

无恤闻言一愣,继而握住我的手,笑道:“太史气傲,你又倔强,老牛顶上小牛,我总得拉拉。”

“赵无恤!”

“你和太史公闹了这么久的别扭,也该和好了。再过些日子,你就要去楚国了。三年两载的,谁能说得准你回来时太史就一定还在?我这回出的是下策,可我是不想你将来后悔。太史在灵堂上晕厥,国君当日就叫人另添了饭食。算起来,你饿了半日,他也饿了半日。若你怨我,我再回去饿上三日,赔你可好?”

我瞪着无恤不说话。无恤皱眉,求饶道:“可好?”

“好,当然好。最好饿你个十天半月,饿得你肚里空空再也出不了这样的馊主意!”

“十天半月?我的小芽儿,你阿娘有孕不长肚子,光长脾气,她这样心狠,你将来可不能学她啊!”无恤哀号着将脸贴到我肚子上。

我一把推开他的脑袋,愤愤道:“是千万别学你阿爹,人恶还嘴贫。”

“我怎么可能真的狠心让你和孩子受饿?定公一死,白日里几百双眼睛盯着我,我即便进了宫,也进不了正寝殿。夜里,我带了你爱吃的青梅团子翻了墙,可怎么都找不到你。你到底睡在哪里了?”

“我”定公死后,姬凿夜不能寐,我虽是守灵的巫士,却要每夜跪在榻上陪活人入寝。怀孕的妻子陪国君入寝?这事要解释给无恤听时,怎么就变得那么奇怪。

“我在姬凿房中。他梦魇缠身,惊恐难眠。”

“你在国君房中守夜?”无恤脸色大变,一把扯过薄被将我牢牢盖住,“这么多天都没好好睡觉,你居然还躲在这里看什么人皮机关图,赶紧睡!”

“你怎么”他才看了一眼怎么就知道是机关图?

“先睡觉。”无恤不理会我,只把我抬起来的脑袋又重新按回了榻上。

“你是不是偷拿了我的机关图?快还给我!”我扯着无恤的袖子猛坐起身,他冷哼一声避开我的手道:“不好好吃饭,不好好睡觉,出宫了不来看我,倒去了馆驿,看来古怪都出在这机关图上。人皮图卷、密室暗道,难道这图上画的是智府密室里的机关?”无恤说着从袖中抽出那张微黄的薄皮卷。

“快还给我!这图与智氏无关,与你也无关。”我急忙伸手去抢。

“与我无关?这么险恶的机关,新绛城里除了我,还有谁能帮你?你既想救你兄长,还藏着掖着做什么?”

是啊,新绛城里除了他,没人能帮我。可万一公输宁给的钥匙开不了阴阳锁,无恤和阿藜就都活不了了。我想要救阿藜,却又不敢让无恤去冒险。

“怎么了,一副要哭的样子?若这真是智府密室里的机关图,你该高兴才是啊!”

“红云儿,定公薨逝的第二日,鲁国公输宁来太史府找过我了。”

“造七香车和七宝车的公输宁?”

“嗯,就是他。智瑶当年借造车为名请他另修了一间密室关押药人。你手上的人皮卷就是密室机关的布局图,这只黑虎就是密室大门的钥匙。”我从怀中掏出“黑虎”放在无恤手中。

无恤转惊为喜,大笑道:“这么好的事,你瞒我做什么?我早先还担心你挂念药人不肯离晋,如今既然密室钥匙都已到手,我就能替你救出兄长,送他到楚国与你团聚了。”

“这事没那么简单。公输宁说,这钥匙是只新虎,若它背上的虎纹有一处与当年的不同,密道中的石门就会落下。到那时,水淹密室,里面的人、外面的人都活不了。阴阳锁,隔阴阳。红云儿,我不是信不过公输宁,也不是不想救阿藜,我就是”

“你就是不敢让我去冒险,哪怕只有万分之一的可能。”无恤轻叹一声,将我揽到胸前。

我依在他胸前,低喃道:“一分的危险,撞上了就是万劫不复。”

“你要救他,却不想让我去。难不成,你深更半夜躲在这里研究机关秘术是打算带我们的孩子一起进密道去救人?届时,叫智瑶得了你和孩子,再发个善心放了你阿兄?”

“当然不是。”

“那你除了我,可还有别的人选?”

“没有。”我脑中闪过赵稷阴沉的脸,但随即摇头将他赶了出去。

“那就好了,这机关图你且容我带回去多研究几日。我向你保证,阿藜若还活着,他就一定有机会听你喊他一声阿兄,听我对他说声谢谢。”

“可这钥匙”

“我的小妇人,你孕后这般痴傻,我到底是该喜,还是该忧啊?世上既有新虎必有旧虎,待我找到那只旧虎换了来,不就行了?你只管告诉我:密室入口在何处,原来的钥匙又存在谁身上?”

“我不知道密室建在何处。公输宁说密室里的一应机关由他铸造,密室建在何处他却不知。”

“他不知?那石门落闸,大水灌室的话可是他告诉你的?”

“嗯。怎么,这话另有玄机?”

“只是个猜测。”无恤微眯着眼睛,将人皮卷收入袖中。

“什么猜测?”

“既是猜测就未必是对的,如果不对,何必让你空欢喜一场?你先睡吧,我在这里陪你。”

“你不说,我怎么睡得着?密室到底在哪儿?你把机关图拿来我再看看!”

“睡吧!小芽儿累了,芽儿娘快睡。”无恤将我重新按在榻上,强迫我闭上眼睛,“一盏灯的时间,你闭上眼睛休息一会儿,什么都别想,等这盏灯盘里的灯油燃尽了,我就什么都告诉你。”

“说话算数?”我睁眼偷偷瞄了一眼床头灯盘里所剩无几的灯油。

“算数。”无恤一笑,轻轻合上了我的眼睛。

石门大水大水我抓着被角,心里想的全是公输宁说过的话,可不知怎么的,想着想着脑袋越来越浑,不一会儿竟真的睡着了。

沉沉一觉,醒来已是第二日清晨,人不在藏,无恤不见了,机关图也不见了。我努力想要回想起机关图上画的一切,可曾经引以为傲的好记性似乎抛弃了我,有那么一刻钟,我脑子里白茫茫的,只有一个声音在高喊:“饿饿饿”

天啊,怀孕真是一件可怕的事。它不仅在以一种全然陌生的方式改变着我的身体,还在一点点企图控制我的思想。小芽儿,小芽儿,你可要害死阿娘了!除了吃,除了睡,咱们还有很多要紧的事要记住的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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