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历史军事 > 竹书谣(全四册) > 第二十三章 鸾鸣哀哀

第二十三章 鸾鸣哀哀(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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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那婢女帮你下毒害人,今日一早就畏罪逃走了!”

“不可能,你休要血口喷人!”

“谁血口喷人了?!有药渣为证,你抵赖也没用!要不是大伯试药,体虚毒发;要不是国君薨逝,医尘得以出宫,我们一府的人就都叫你们给骗了!亏得大伯、夫君诚心待你,你这妖人好恶毒的心肠!”姮雅瞪着我,蜜色的面庞狰狞可怕。

“禀卿相,亚旅不在府中,只抓到那女婢的儿子。”黑衣侍卫奔到赵鞅身边。

董石!我混沌的神志里霎时劈下一道电光:“你们抓一个小儿做什么?这事与他们府上无干!与四儿无干!”我一把推开姮雅踩在我手上的脚,猛地起身,赵鞅周围的侍卫即刻又来按我。

“阿娘,小阿娘,小阿娘”漆黑的院外传来董石稚嫩的哭声,我因悲伤而消失了的恐惧在那一声声凄厉的尖叫声中直冲心头。“你们要干什么?!”我厉声大喝。

姮雅提手在我脸上猛甩了一记耳光,冷哼道:“你的女婢下毒害人,若大伯有个三长两短,自然是要她的儿子替她抵命!”

“你他只是个孩子。”我知道姮雅恨我,可我不知道为什么今夜她会出现在这里,为什么她一个北方的外族人却好像知晓这场纷乱背后所有的秘密。

“他是一个孩子,可当年你娘逃走时,你仍在母腹,一个女婴尚且能惹下今日的祸事,更何况一个五岁的男童?!卿父,大伯仁孝,以身试药才遭此大难,你可切莫心慈手软啊,这妖人和那女婢的孩子”

“好了!”赵鞅抬手制止了姮雅的话,他转头对院门口的侍卫们喝道:“抓到罪婢格杀勿论!把罪婢的孩子带进来!”

侍卫们握剑飞奔而去,一句“格杀勿论”让我的理智荡然无存,我挺身冲赵鞅大喊道:“是我,都是我一人所为!四儿不知我身世,亦不通药理。赵鞅,你不能不查不问就定人死罪!他董安于为你而死,这门外是他唯一的孙子!”

“你果真是赵稷的女儿?你要杀我父子为你祖父报仇?”赵鞅怒瞪着我往前迈了一步。

我僵立着,董石尖锐的哭声如一根根长针刺入我的耳朵,扎进我的心口:“是是我,四儿无辜,她什么也不知道,这事与她无关,与董氏无关。董氏一门忠心奉主,求卿相放过董舒,放过四儿,也放过孩子吧!”

“毒妇、妖人,可恶,可恨!”赵鞅瞪着我,对院中众人高声喝道:“今夜之事止于此门,如若有谁密告世子,杀无赦!”

“唯!”众人齐应。

卫士反扭住我的双手往院外走去。廊柱旁,同样被人拧住手脚的明夷突然抬起头来。我忍着泪拼命地冲他摇头,他的视线从我脸上移过,落在远处梨木蒙纱的小门上,一滞,复又撕心裂肺地大哭起来。

明夷,我没有下毒,下毒的不是我。可除了我和四儿没有人碰过赵鞅的药,我该如何解释一件连自己都解释不了的冤事?

赵府的地牢里没有一丝天光,不管外间日月几番轮转,这里永远都只有黑夜。我抱着肚子蜷缩在阴湿的角落里,身后不时有腥臭刺鼻的黏液顺着墙壁滑下。这是一间刑室,落在我背上的也许是死人的血,也许是他们死前被刑具钩出身体的肠液,我作呕,却不敢动,因为耳朵告诉我,此时与我同在的,除了无数的虫蚁外,还有满室饥肠辘辘的老鼠。我怕一不小心踩到它们,就会被啃成一堆白骨,有冤却再不能诉。

这数月里,是谁在我备的药里下了毒?那一日,又是谁将我的身世告诉了赵鞅?四儿去了哪里?于安又去了哪里?无恤有没有救出阿兄?无恤知道我在这里吗?我的小芽儿,你还好吗?

我不知道此前在赵府里发生了什么,也不知道自己被关进地牢后,外面又发生了什么,无边的恐惧下,我脑中层出不穷的猜想已让自己濒临崩溃。

赵鞅来的时候,啃咬争夺我足衣的群鼠一哄而散。

没有随从,没有施刑人,他一个人举着火把,拄着拐杖走进了地牢。

赵鞅是真的老了,病入膏肓了,他强撑着精神站在我的牢房前,我看着火光中的他,却仿佛看到一截被岁月和虫蚁摧残的朽木正在烈阳的炙烤下一寸寸地崩离塌落。不管这数月里是谁在赵鞅药中下了毒,我的父亲都已经得到了他想要的。赵鞅快死了,晋国要变天了。

“赵稷在哪里?”赵鞅打开牢房,举着火把站在我面前。

“我不知道。”我收回自己的视线,低头抱紧自己的肚子。

“你是聪明人,聪明人不要说蠢话。”

“我真的不知道。”

“你不肯说,是想一试我府中刑具的滋味,还是想求得一死好护你父周全?”赵鞅将火把伸到我面前。

我合目摇头,赵鞅想知道的,我一概不知。如果这是我父亲的一盘局,我便是局中最无知的棋子。

“好,很好,老夫知道你不怕死,可不管你的嘴有多硬,等你尝过我赵府刑师的手段,自会同我说实话!来人啊!”赵鞅转头高喝,但他的声音虚浮嘶哑,刚一出口,便散了。

“卿相,我方才同你说的本就是实话,赵稷身在何处,我真的不知道,也不想胡乱编一处叫黑甲军空跑一趟,再徒增你的怒气。阿拾生在秦国,长在秦国,数日之前才偶知自己还有一个叫赵稷的父亲。我没有替赵稷做事,我曾得医尘数卷毒经,若毒真是我下的,我怎么会让卿相你活到今日,又怎么会让你们抓到我?”赵鞅皱着眉头盯着我,我扶着墙壁勉强站了起来,“我这会儿说的都是实话,可卿相你一定不肯信,我那天夜里明明是被逼着说了假话,卿相却一下子就信了。可见,真真假假,信或不信,都只由卿相一人,与阿拾说什么根本无关。卿相今日来,若还想好了要听阿拾说些什么,就直说吧,不必劳烦刑师,阿拾定一字不差地把卿相想听的实话都说给卿相听。”

“我药中之毒若不是你下的,也定是你那女婢!”赵鞅怒瞪着我道。

“不,不是她。数月前,卿相在院中晕厥,我入府为医。第二日,有人神鬼不知地在我备的药材里偷放了一包卷耳子。我识得此物有毒,生怕有人要在药汤中下毒加害卿相,才特意召四儿入府相助。此后,一应汤药,洗、切、熬、煮,从不假第三人之手。卿相,我是恨你,可我心里除了恨,除了邯郸,还有伯鲁,还有无恤,还有天下。我想要你活着,哪怕只再活三年、五年,活到北方安定,活到无恤羽翼丰满不再受智瑶欺凌。我想要你活着,要你死的人,不是我啊!”

“那是谁?”

“”

“是你的父亲赵稷,是他要我死,要赵氏亡。”赵鞅拄着拐杖往前走了两步,他透过火光打量着我的脸,这些年,他从没有这么认真地看过我,这一刻,他似乎要在我身上找到赵稷的影子,“二十年了。二十年前,你邯郸一城叛乱,使得晋国众卿齐齐伐我。我乃文子之孙,若赵氏在我手中灭族,我有何颜面去见昔年死去的族人?你父与我有不共戴天之仇,他心中之恨,不死不休,我赵志父亦然!你且在这里耐心等着,不管你父现下躲在何处,我定要将他捉来,叫你父女团圆,共赴黄泉。”赵鞅说完,深深看了我一眼,弯腰屈背而去。

“卿相”我慌忙想要唤住他。

赵鞅手中拐杖一顿,半晌,侧首道:“你说得对,是非曲直,真真假假,信与不信都在老夫一念之间。所以,你有没有下毒,我信不信你,都不重要。只要你承认你是赵稷的女儿,那你现在无论再说什么,求什么,照样都得死。”

“阿拾明白。”我自然知道,不管自己有没有下毒,仅因这一身血脉,他就不会叫我苟活,所以我根本没打算向他求饶。我整理了衣袖,跪地端端正正地朝面前的人行了大礼,礼罢只抬手道了一句:“稚子无辜,望卿相念及旧人。”

赵鞅没有出声,良久才哑声道:“阏于于我赵氏有恩,董舒前夜负荆入府,他的小儿已叫他带回去了,你不用担心。”

“谢卿相恩德。”我俯身稽首,赵鞅却看着我怆然道:“你幼时曾在黄池助我,前岁又替我出征伐卫,老夫本该也谢一谢你,可你不该是赵稷的女儿,更不该害我连失二子。将来黄泉地底,莫要怨怪老夫寡恩无情。”

二子?连失二子

赵鞅走后,我又悲又惧,浑浑噩噩哭了几场,便昏睡不醒。睡梦中好似看见了无恤,他手里牵着阿藜跑得极快,在他们身后跟着一只斑纹扭曲的黑虎和一片血色的惊涛骇浪。

无恤出事了,阿藜出事了!

我惊恐不已,大叫着从噩梦中惊醒。待我睁开眼,见到面前天人似的明夷,便恍惚觉得之前发生的一切都只是自己的一场梦。可等我低头看清明夷怀里的人时,便只能抓着地牢里发霉的木栏号啕大哭了。

伯鲁的脸被洗得很干净,他半躺在明夷怀里,头上戴着他最喜欢的那只墨冠,眼睛轻轻地闭着,像是睡熟了一般。可他的脸白得没有一点血色,他僵硬的鼻翼下两片干裂的唇翻翘着,露出一列青白的牙。我伸手握住他的手,冰冷的触感让我顿时泣不成声。

明夷没有哭,他只是像平常一样抱着伯鲁的脑袋跪坐在我面前,他递给我一只青玉小瓶,对我说:“阿拾,我们要走了。楚国路远,他现在身子重,我带不走,你把他的魂魄交给我,好吗?”

我捏着手中的玉瓶凄然地看着明夷,我不是神子,不会取魂,可我要怎么告诉他,他的伯鲁已经死了,再不能陪他去云梦泽,为他捉鸟解闷,与他弹琴鼓瑟,相守一世了?

“明夷”

“不要说你不会。”我一开口,明夷眼中已滚下两行泪来。

“不我会。”

“那就好。”明夷霎时含泪而笑,他低头抚着伯鲁的面颊,柔声道:“阿鲁,你且随她到玉瓶里歇一歇,等我到了云梦泽,我就带你去你说的那片漆树林,我等你化魂为鸟,叫我的名字。你不用怕,也不用着急。你可以变一只笨鸟,我能等,我这一生已无余事,等得起。阿拾,你快一些,天要亮了,他们要来找他了。”明夷伸手握住我的手腕,玉葱似的手指冰冷如霜。

我胡乱抹了一把泪,忍住哽咽道:“取魂非易事,我现下秽物沾身引不了魂。你赶紧去找师父,取魂摄魄是他教我的。”

“你可是想骗我叫师父来救你?”明夷垂目道。

“不,你不用告诉师父我在这里。”当年智府“取魂”后,我将剩余的骨粉都送给了史墨,如今只求史墨能替我骗一骗明夷。

明夷看着我,久久应了一个“好”字,他伸手取走我手里的玉瓶,低头自言道:“很多年前,在我还不是明夷的时候,师父曾对我说过一句话,他说:这世间种种,不论何人何事,终必成空。能不在乎的就不要在乎,在乎的少了自然就得了解脱。我听了他的话,便连自身也不在乎了,这样果真就得了解脱。后来,我只在乎一样东西,仅此一样,可现在也叫你们夺去了。我知道下毒的不是你,你就算要杀赵鞅,也不会眼见着伯鲁日日试药饮毒。可我不能原谅你,永远不能我不会告诉师父你在这里,也不会告诉无恤你在这里,我们从此后会无期吧!”明夷俯身艰难地抱起伯鲁的尸体,伯鲁宽大的衣袖被明夷腰间的麻绳卷带着高高扯起,露出一条惨白的手臂在空中不断地晃动。我憋着一口气,憋着憋着,最后还是忍不住放声大哭。

伯鲁死了,明夷走了,原本预备着要同行一路的人,还没启程,竟就这样永别了。

当墙上的火把熄灭,当无边的黑暗再度降临,我闭上了酸痛潮湿的双眼。

在我身体的深处,有一个小小的生命正紧紧地依附着我,他知道我的悲伤与恐惧,他知道我的无奈与痛苦,可他无法言语,只能挪动身体让我感觉到他微弱的存在。

“你放心,你阿爹会来救我们的。他和我阿爹不一样,他会来的,一定会。”我抱着肚子,哀恸过后随之而来的疲乏和困倦让我有些发昏,可我清楚地记得明夷的话,无恤没有死,他只是我不知道我在这里。

有一个噩梦,我做了很多年,梦里总有一间伸手不见五指的密室,密室的角落里总蜷缩着一个瑟瑟发抖的我。这些年,我无时无刻不想逃离这个噩梦,逃离我既定的、与阿娘一样的命运。可如今,这个噩梦还是成真了。只是我千算万算也算不到,噩梦尽头的那张脸,不是智瑶,而是赵鞅。我忽然有了一个极可怕的念头。赵鞅将死,倘若他当年讨伐北方鲜虞时,也曾听过方士们的胡言乱语,那他会不会也像智瑶一样为求长生,为昌赵氏,将我剖腹取子?即便我腹中所怀的是他赵家的骨血?

孤独和黑暗里,漫长的等待滋养了我心底的恐惧,牢房外一丝丝的动静都会让我浑身汗毛直立。耳聋眼瞎的狱卒有时会来送饭,有时错过了这扇门便不来了。对他而言,我与之前死在这里的囚徒没什么两样。他看不见,听不见,好几次,我都试图抓住他的手,让他起码知道我是个女子。可他从不靠近我的牢笼,每一次都像泼水一般将馊烂的吃食泼在木栏前。我够不够得到,能吃到多少,都只凭他当时的手劲。

这样过了半个月,又或许是一个月,我可怜的小芽儿竟也在我的肚子里长大了,他顶起了我恶臭无比的衣服,我抚着他,他也能动一动身子告诉我,他还活着,还在和我一起煎熬,一起等待。曾经的阿娘,如今的我,我这一生所能拥有的关于阿娘的回忆,都在漆黑的等待里一一地浮现,有时候我甚至不敢呼吸,怕松了一口气,她就会从我眼前消失,她赠予我的勇气也会就此消失。此刻的我比以往任何一个时候都更加爱我坚强无比的母亲,也比以往任何一个时候都更加痛恨我的父亲。

可有的时候,你再爱一个人,她也不可能出现,而你恨之入骨的那个人却会在你最脆弱的时候站在你面前,轻轻巧巧地说:“我的女儿,你可想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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